20號公車車友

紐約市近郊有這麼一線公車，從長島的Hicksville鎮起點穿越全美最富裕地區之一的「黃金海岸」，沿著鬱鬱蔥蔥的公路進入繁華的紐約市皇后區，最後到達華人聚集的法拉盛。它每天早上從城裡帶來一群勞工，為長島的勞動市場注入活力，傍晚再載著這些辛勤的異郷人回到溫暖的家。外表亮眼的橘色20號公車承載的乘客大多是血汗交織的移民，每個人似乎都有一段甜酸苦辣的故事。

從保姆到大廚的張阿姨

有個星期一的早上，我到離家不遠的車站等20號公車到法拉盛，無意間撞見了幾年不見的車友張阿姨。張阿姨看到我也十分驚訝，在疫情中逃過一劫的我們互道平安，她告訴我她最近拿到綠卡了。

疫情前，有一段時間每周一早上我必然搭公車到法拉盛參加退休人員活動。有天早上在等車時，突然有一部顯眼的賓利轎車停靠在20號公車站牌下，穿著時尚優雅的女駕駛，放下了一位提著行李箱的中年女士，女駕駛一口京片子吩咐說：「明天早上在法拉盛上車回來時，別忘了打電話提醒我。」隨即駕車揚長而去。看似有些焦躁不安的中年女士，慌張地問我這公車是到法拉盛嗎？我告訴她公車到大頸鎮時，還要換乘另外一班20，「你就跟著我走吧。」

上了公車我們的話匣子也打開了。她說剛才放她下車的女士是她的女主人。她從廣東來美探望及照顧她在紐約留學的女兒，漸漸地喜歡上這個城市而滯留此地，也開始了四處飄蕩的打工生活。一開始，張阿姨的美國之旅很困難，語言不通，文化陌生，心中充滿了迷茫與壓力。

這是她來長島工作的第一個放假日，之前在紐約市做過保姆、清潔打掃、街頭發放宣傳單、餐館廚工。來美的第一個工作是在曼哈頓中央公園旁的豪宅家庭裡當保姆，可愛的小朋友稱呼她「張阿姨」，但是這段工作有說不完的苦衷。女主人是華爾街的高階主管，每天下班回來後必定檢查監視錄影帶，然後指責她在照顧小孩以及處理家務中的一些瑣碎小事。富人不一定都是大方的，保姆一些小開支都從薪水中扣錢。

換了幾個工作後，她在曼哈頓中國城的粵菜酒樓找到了洗碗切菜打雜的工作。會說粵語，勤快又動作敏捷的她，得到了大廚的信任，把她升為「抓碼」幫廚。這個工作要快而準確，還要熟記兩百多道菜餚的配料，依據送進廚房的點菜單，為每一道菜抓好配料放在鐵盤內，再送給大廚下鍋。「蠔油牛肉」的抓碼配料絕不能抓成「芥蘭牛肉」，分量也要抓得很精準，少了上不了枱面，多了是浪費食材。在那種高壓環境下，一定是挨罵連連。

她說在大餐館的廚房中工作一年多，雖然辛苦但是也學到了不少廚藝。在偶然的一個機會中，職業介紹所問她願不願意換工作到長島的富豪家當主廚，薪水很不錯。於是她來到了長島納蘇郡中最富裕的小鎮，蒼翠的樹林中隱藏著許多豪門望族的奢華寓所。張阿姨今生第一次進入這占地好幾英畝的莊園豪宅，內有二十幾個房間，溫水游泳池，高挑的落地窗宴會大廳，處處都讓她嘖嘖稱奇，她作夢都沒想到會入住這豪宅。男主人是穿梭中美兩地的商人，夫妻倆都喜好美食，收集了好幾套頂級餐瓷，每天的三餐都很講究，也很好客，時常在家中辦宴會，廣交商賈、地方紳士與社會名流，這時的張阿姨可以盡情展現她的精湛廚藝。

有一次她給我看一張準備到法拉盛的乾貨採購單，內容有上等刺參、髮菜、蹄筋、干貝……。她說下周末女主人要宴請一桌女性好友，再看宴會的酒席菜單有潮洲滷水大拚盤、干貝魚膠羹、紙包焗三文魚、蝦子大烏參、避風塘龍蝦、葱燒蹄筋……等等。光看這菜單，我那舌尖上的味蕾差點沒跳出口外，妄想也能成為那豪宅盛宴的貴賓，在華麗閃耀的水晶燈下，一串串翡翠鑽石點綴的閃亮派對中，端著高腳酒杯周旋於衣香鬢影的貴婦人中，杯觥交錯地談笑風生，彷彿走進了美國文學名著《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中的場景。只是，一個世紀過去了，物換星移的長島北岸的奢華豪宅依舊存在，但是主人不再僅限於白人，而有不少亞裔富豪入住。

張阿姨在這份工作中發揮所長，她很滿意現在的工作，主人也對她很好。她期望存夠錢後能在紐約華人區開個小餐館。她的故事代表了一個新移民的努力，在新的環境中努力求得一點成就。

爬樹的馬力歐

有一次在下午搭乘20號公車時，坐在我旁邊的一位男士在搖搖晃晃的公車中醒來，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地向窗外看，問我：「法拉盛快到了吧？」我們就這樣認識了。他的名字叫馬力歐，皮膚黝黑，身材結實，以後我若是搭那一班公車，總會碰到他。

馬力歐從哥斯大黎加來到紐約已經十年了，為了賺更多錢，一天工作至少十五小時，周休0日。白天他在長島幫忙修剪樹木，回到皇后區後，晚上看管一個加油站，假日加班更是家常便飯。他的奮鬥，只為了讓全家人能夠在美國立足。他常說來美國時一無所有，只有更努力地工作，才能生存下去。

每當我們搭的公車經過美東最奢華的購物中心Americana Manhasset時，我們的目光都會凝聚於車窗外那些進出購物中心的瑪莎拉蒂、保時捷、奧迪等名車，轎車上的人可能大手筆地買了Bottega Veneta的經典手提包，買了新潮流的Dior高跟鞋，Zegna的帥氣男裝。每一件奢侈品可能是公車內每位打工人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的薪資。車窗內外是兩個平行的不同世界，兩個截然不同的生活水平，浮華世界與中低階層的對照，我看到了世界上最難爬的梯子叫作「階級」。

馬力歐從小在家鄉就擅長爬樹，在長島的修剪大樹的工作可說是得心應手，但是難免有意外發生。有一次他從樹上摔下來失去知覺，被送去急診室，住院幾天，好在沒事。但是老闆不滿保險公司為他付了醫院一筆可觀的理賠醫療費，以後老闆付的保險費肯定會調升，在不愉快的雇傭氣氛下，他只能換公司。

修砍樹的工作驚險萬分，稍不留意就可能會送命。一個雨過天青的日子，他又上樹了，站在潮濕的樹枝上想調整綁在他腰部的粗麻繩，沒想到一腳踏空，懸掛在空中，而麻繩纏住了他的胸部，頓時令他呼吸困難。好在他的夥伴立刻爬上樹，將麻繩放鬆，救了他一命。

借重他的專長，我請他來我家幫忙修樹，只見他將球鞋套上了有著長釘的鐡製鞋底，戴上安全頭盔，在腰部綁了登山繩，然後將繩子的另一端精準地向上拋套住一根粗壯的樹幹，背著鏈鋸，雙手環抱著樹幹，駕輕就熟地像小松鼠一樣往上爬，又像練過輕功的忍者在樹叢中穿來穿去，沒多久就完成了修樹的工作。

一路走來，馬力歐終於適應移民的新生活，用自己的方式為社會做出貢獻。雖然經歷許多挑戰，但他總是喜悅樂觀，為把自己的家庭搬到紐約市而感到無比地激動與榮耀。他們終於在皇后區買了一戶小公寓，成功地融入了這個城市。

好久沒看到他了，最近他傳來簡訊，告訴我他買了一台二手的小皮卡，不用再搭公車了。我告訴他，我的鄰居要趁著春天剛開始樹葉尚未冒出前修樹，需要他幫忙。

溫暖的烏克蘭女孩

20號公車遲到誤點是常有的事。疫情前的某日，在大頸鎮換接駁車時，排在我前面的一位女孩正在用手機查看20號的動態追蹤app，她告訴我公車還有一段時間才會到。頓時一股暖流湧上我心頭。以後在等待那班車時，我都會和那位充滿抱負而叫安娜的女孩互道早安及聊聊。

安娜的繼父每天早上六點在長島的東面送她上火車，在Hicksville下車後，再換乘20號到法拉盛。她在一家建築師事務所當實習生，這個工作只有基本工資，剛從大學畢業的她毫不在乎，為的是這寶貴的實習經驗，這是她申請進入大學建築研究所碩士班的必要程序。她晩上回到家已九點多了，每天花六小時在通勤。

在烏克蘭度過童年的安娜，從小就失去了父親，和母親相依為命。她現在的繼父那時是美國農業機器公司派駐在烏克蘭的工程師，在工作中認識了她的母親，進而結為夫妻。十二歲時的安娜隨著繼父拿到移民簽證來到了美國，進入中學後，因為不會英文處處碰壁，課業嚴重落後，並且受到同學的排斥和忽視。她每天回家都向母親哭訴，她想念烏克蘭的一切及朋友。經過好一段時間，她終於在新的環境中逐漸適應，順利完成學業，這其中的艱辛不言而喻。

最後一次看到安娜是2019年夏天，她說已拿到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的建築研究所入學許可，不久就要離開紐約了。念完書後，還需花二至四年的時間通過全部六項單元考試的艱難ARE考試（Architect Registration Exam），最終才能拿到建築師執照。她夢想有一天能在紐約市的大建築公司工作，參與摩天大樓的設計。看到這位年輕人的力爭上游，我油然而生敬意。

沒想到，三年後爆發了俄烏戰爭。嘆息命運的造化弄人，祈禱她在烏克蘭的親人及朋友一切平安。（寄自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