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紀行（下）

重訪芙蓉鎮

到了湘西，我是一定要去重訪芙蓉鎮的。1986年謝晉導演拍攝了他的巔峰之作《芙蓉鎮》。影片拍攝時，電影製片廠特別組織了一個記者團前往拍攝外景地採訪。 我隨記者團來到了地處湘西酉水岸邊的王村——影片《芙蓉鎮》的外景地。

王村是臨近酉水和猛洞河交界處的一處頗有名氣的碼頭重鎮。王村是土家族聚居的區域，建築飛簷翹角，青磚黑瓦，有著濃郁的土家情調。王村因瀕臨酉水，可以上通黔川，下達洞庭，自古為永順通商口岸，有「楚蜀通津」之稱，數百年來一直是湘西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位列湘西四大名鎮之一。

芙蓉鎮瀑布邊懸崖上的摩崖石刻「楚蜀通津」，為明代唐伯虎題字。在歷史的歲月裡，每年都有當地的茶芽、水銀、溪布、馬匹、麝香、茶油、桐油等特產被土司王應著節令從這裡運出大山，送往京城。不過我三十七年前我第一次去的時候，那裡已經失去往日的光環，完全變成一個幽靜的邊寨。

曾經聽過一種說法：中國有二百二十個歷史超過百年的古鎮，只有一個懸掛於瀑布上，她就是王村。瀑布的形成，倚賴王村獨特的「喀斯特」地貌，這種地貌在湘西已有數億年歷史。石灰岩陡峭高聳，一條名叫營盤溪的溪流穿鎮而過，然後形成巨大的流水瀑布。每當春夏暴雨之後，溪水陡漲，傾瀉而下，瀑布更其壯觀。

導演謝晉屬於中國電影的中生代導演，「文革」以後，他拍攝的《天雲山傳奇》、《牧馬人》、《芙蓉鎮》等電影，都無一例外地深入人心，成為時代文化的標誌性作品。我有幸曾經兩次單獨訪問過他。據說原外景地選在懷化附近，後來謝晉不十分滿意，尋到了王村。一踏上王村的石板路，他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山下有一條川流不息的河和碼頭，還有一條在山坡上起伏的青石板路，這些即刻在導演的視覺裡構築起了一個獨特的世界。他入迷似地在村前村後猛轉，流連忘返，這樣才把外景地改到了這裡。

王村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那條綿延起伏五里長的青石板路。記得那時攝製組來到王村，石板街的幽靜就給踏破了。鄉民們也著實把攝製組的到來視為村裡的一件大事，他們簇擁著圍著石板街上的拍攝現場，有些被挑去擔任群眾演員的，更是打心底覺得幸運。街上開始熱鬧起來了，新添了不少拍戲所需的裝飾。石板街東頭那幢臨時搭起的貞節牌坊以假亂真，弄得一位京都來的美術教師還極認真地教導學生：它準有百年歷史了。

再說湖南的米豆腐，早在讀古華的小說時就曾熱切地嚮往著有機會親口嘗嘗。所謂米豆腐是一種與涼粉相仿的食品，由米粉做成糕狀，然後切碎了，灑上辣子、蔥和醬油，相拌著吃。這次到了芙蓉鎮，餐桌上點的第一道菜就是米豆腐，口感已經比三十多年前吃過的更可口了。

當年謝晉選擇劉曉慶扮演胡玉音時，輿論界頗有微詞，因為那時劉曉慶已拍攝過多部電影，在觀眾心中留有固定的印象。劉曉慶曾多次寫信給謝導要求出演胡玉音。但謝導重塑了劉曉慶，也幫助她攀上了藝術生涯的高峰。姜文也是主動寫信給謝導要求演出《芙蓉鎮》。他那時還是個二十三歲的小夥子，卻擔當了出演右派秦書田的重任。謝導多次對我們介紹，姜文是中戲的高材生，很會演戲。秦書田和胡玉音在青石板路上掃街，忽然又跳起華爾滋，就是姜文的即興創作，看似為苦難的生活增添些許愉悅，卻是更深刻地表現出人生的憂傷。就像這次我走在鎮上看見的電影劇照下面寫著：「像牲口一樣活下去！」《芙蓉鎮》上演後兩位主角都贏得了大獎，可以說也是他們藝術生涯的里程碑。

在王村，我把演員們都採訪了個遍，就是抓不住導演謝晉。好不容易在人堆裡找到他了，他總推說，先採訪演員，把我放在最後。這樣一天推一天的，等到再見到謝導，是在回上海前的歡送午宴前。我去得早，就看見空空的餐廳裡，就謝導一個人在遛達。見我進來，老遠就喊：「今天有好東西送給你們。」我到跟前一看，是酒。謝導十分認真地捧起桌上的酒瓶說：「這是好酒，是用猛洞河的水和這兒的稻米釀製的。」說完又強調一次：「好酒啊！」 這就讓我想起聽過的關於謝導的故事。謝導是個酒仙，伏案工作時離不開酒，常常是邊喝邊工作，一陣忙下來，桌子底下空酒瓶成排成行的。可是我不能上了謝導的當，有酒喝就忘了採訪的任務。我對謝導說：「我還沒完成任務呢！」他又說，到了上海還有機會。最後經不住我軟纏硬磨，他答應把導演闡述和分鏡頭劇本全部交給我帶回刊物發表。後來我們為謝導的影片《芙蓉鎮》，專門出了一本專輯。

有一天我站在極幽靜的石板路上左右環顧，卻忽然產生了一種燒灼的感覺，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攪亂周圍的寧靜。我的眼前出現了久違的紅海洋般的領袖像，街邊的牆上還糊了某某某罪該死的大字報。原來那些都是攝影組為了拍戲而布置的。起初我有些疑惑：「文革」那年頭，這樣寧靜的鄉鎮真的會在政治漩渦裡陷得那麼深？後來我離開了王村，到了更偏僻的天子山上的一個只住著三戶人家的地方，我終於得到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一位中年農民平靜地告訴我：「三戶人家也搞革命，也有派性。」我便不得不相信，電影中的李國香、王秋赦二十年前確實曾經在芙蓉鎮風流過一陣。

後來謝導沒有再拍《芙蓉鎮》續集，卻組織了一場重返王村之旅。一路上，無數觀眾將小小的王村擠得水洩不通，鄉親們爭著拉謝導去家裡坐，告訴他現在的日子過得咋樣，他一次次流淚了……回程的路上，謝導對姜文等演員說：「當電影人，這才是真正的獎盃。」這句話蘊含著謝導畢生追尋的電影哲學：「金杯銀杯，不如觀眾的口碑。」影片《芙蓉鎮》 堪稱是謝導的巔峰之作，凝聚了他數十年電影生涯所積累的深厚的生活體驗和對歷史的痛切反思，用他的攝影機形象而又深刻地挖掘了中國現代悲劇的根源。

電影《芙蓉鎮》重新喚醒了一個歷史悠久的古鎮，現在在青石板路上看見的牌坊，和牌坊邊的劉曉慶米豆腐店，就是當年拍攝電影的場景。電影完成後當地政府在青石板街上保留了拍電影時搭建的吊腳樓、牌坊等供遊客觀賞，稍後又把王村改名為芙蓉鎮。如今的芙蓉鎮到了夜晚完全是一個不夜城，瀑布已被燈光打亮，起伏的山坡上每一棟建築都被燈光勾勒出來，王村正以嶄新的容顏進入遊人的視野。

我在國外生活了半世人生，一趟旅行回到一個三十多年前曾經去過的地方，不會是一種巧合，一定是冥冥中宿命的安排。故地重遊，我是去向正逢百年誕辰紀念的謝晉導演致敬，去向他創作的經典致敬！因為這經典是一段慘痛歷史的記錄，它像一塊滾燙的烙鐵在觀眾的心靈上留下了一塊傷疤，讓人們記住文革永遠是民族歷史上的恥辱！（下）（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