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祖母逛市場

嫁入彰化夫家門才幾天，尚未進廚房洗手作羹湯，我就跟著祖母逛市場。

這天是清明節，祖母說中午要吃潤餅，要去買潤餅皮。清明吃潤餅是台灣中部的習俗，我在北部長大，從來不知道清明吃潤餅是怎麼一回事。北部的我只知道清明掃墓祭祖要吃「青草粿」，在北部市場熱鬧亮相的是各種粿類食品，草仔粿、紅龜粿等等。

走進市場，我的目光馬上被幾個壯漢吸引，他們立在一排平底鍋後頭，手中握著一團軟趴趴的麵糰，不停地往平底鍋快速一甩，一片片薄薄的餅皮就出爐了，邊甩邊收，尚未累積一疊，就被排隊等候的人買走。帥哥們「擦潤餅皮」的技術出神入化，令我眼界大開。看起來是全家總動員，爸爸帶著兒子及員工邊調麵糊邊做潤餅皮，媽媽忙著應對顧客，打包餅皮及收錢、找錢。

祖母說，吃潤餅要搭花生粉配虎蹄才更香氣四溢。我當時不知「虎蹄」到底是什麼玩意兒，雖自認我的閩南話已經說得夠道地，但與祖母閒逛市場後，卻像一個新鮮人，正在上一門閩南語入門課。

未到攤位前，不等祖母開口，親切幹練的老闆娘已經笑嘻嘻地招呼道：「阿嬤，你氣色很好喔！今天身邊怎麼多帶一個美女，是你孫女嗎？」祖母面帶喜氣，得意洋洋地回：「是我的長孫媳婦，才剛娶進門，過幾天就要回台北。」她們閒聊著，完全沒有談到要買「虎蹄」的事。老闆娘彷彿看透了祖母的心，順手就包了一包脫了皮的花生及一包碎海苔交給祖母。原來是「虎蹄」就是海苔啊！語言真是奇妙，從台北到彰化，車程不到三小時，某些用語卻是南轅北轍。

清明吃潤餅是夫家的傳統，是年節的重要儀式，只有家族成員齊聚食用，通常不會招待外人。潤餅的餡料新鮮，有高麗菜、胡蘿蔔、芹菜、豆芽菜、芫荽、蔥、蒜、雞蛋絲、豆干絲、肉絲等等，各別炒熟、分盤上席，花生粉用脫皮花生現磨，與海苔和糖粉搭配，餅皮更是講究，必須是當日現做現買。菜色滿桌，隨個人喜愛，各自包裹就食。

婚後，我每次回彰化，必定陪祖母逛市場，也總會有一些新奇的字彙跳進我腦海，我才明白我聽不懂的台語還真多。有時我會偷偷問老公：「剛剛祖母說什麼？媽媽要我做什麼嗎？」

祖母買菜向來大手筆，冬季烏魚剛上市，價錢還貴得離譜，但祖母二話不說就把烏魚和魚膘全都買下。彰化王功地區產蚵，蚵仔肥時，祖母會買一把茴香就著煮蚵仔湯，我第一次聞到茴香味，還真不習慣，慢慢吃著品著，竟愛上了。某日，看到活跳跳的田蛙當街賣，把我嚇得半死，祖母卻拉著我的手往田蛙攤位走去，還買了一大串。

祖母斷氣時，我陪伴在她身旁，淚水忍不住簌簌留下，姑姑說：「別哭！別哭！讓她平平安安地走！她看到你流淚，心中會有牽掛的。」入殮前，公公難忍悲痛地叫住我：「你去摸一下祖母的手，看看是不是已經變涼了？」我緊握著祖母的手，這雙每天提著菜籃逛市場的手，向來是溫熱有情的，我怎捨得它變涼！

歲月的厚度如書，深度如字，一頁頁翻過，璀璨如彩虹，紅橙黃綠藍靛紫，各色有各色的精采，盡是人生寫照。我愛逛傳統市場，在嘈雜粗獷的吆喝聲中，我總能感受到與蔬果之間的親密溝通，體會到人世間的溫暖。（寄自內華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