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之吻

我從不親近貓。從小家裡養狗，自認是汪星家族，而貓在另一個星球。對時常可見的流浪貓，我只會遠觀，不曾投餵，更從未撫摸。

聽聞貓有種魔力，對主人不理不睬，主人卻對牠們如癡如狂。哦，不是主人，是貓奴；不是貓，是主子。這是喵星族給自己和愛貓的定位。我習慣來自狗的順服和忠誠，那吐著舌頭無心機哈哈的喘氣，興奮時的撲跳，依偎在腳旁的可人，主人遇難時的奮不顧身，那汪汪的吠叫聲，訊息簡單明瞭。但是，貓呢？

這樣的我，遇見了一隻小橘貓。那天我和先生吃過晚飯回來，一進南門，就看見一隻小貓從樹叢後跳出來，模樣很可愛。緊接著牠跳過小徑到另一邊的綠地，隔著一點距離看我們。我停下腳步。牠眼睛看著我，身體磨蹭著一旁的大石頭，流露出一種小兒嬌態。夜色裡，隱約可辨的是牠身上橙白相間的花紋，小而尖的臉，大眼睛。

牠有種天真脆弱，還有悒悒的眼神，跟我見過的流浪貓都不一樣，我想都沒想就攤開手掌伸過去。要知道，我可是從未親近過貓的，何況是一隻流浪貓。更讓人驚奇的是，牠竟然伸出掌，放到了我的掌心。

啊！我跟一隻流浪貓握了手。都說流浪貓戒備心特別強，很難獲得牠們的信任。如果你常去投餵，牠們會在你來時現身，如果你想進一步親近，便會飛快逃逸。

我們這個近二千戶的小區有個寵物群，群裡很關心流浪貓，搭建棲居避寒的貓舍和裝設智能餵養機，有一個專門救助流浪貓的小組，負責抓貓去絕育，安排小貓領養等。貓友很熟悉小區的貓，有些絕育過的貓有名字，還有關於牠們的小故事。我在群裡發照片問了這隻小貓，他們很有默契一搭一唱起來。有的誇貓好看，有的說貓會自己挑主人，更有說這貓看起來就想要有個家。還說流浪貓不但要面臨飢餓問題，還有疾病和意外，平均壽命只有三年……。

喵星家族都希望給流浪貓找到一個家，但是他們找錯了人。

最靠近南門的是九號樓，我跟那裡的保安打聽，原來小貓是一戶外國人家返鄉時棄養的，就在我遇見牠的五天前。保安親眼看到他們一家三口離開，臨走前，女兒抱著小貓依依不捨，最終還是把牠留在了草叢裡。小貓很害怕，趴在那裡一動不動。頭兩天一直躲著，後來才出來覓食，見人就跑。這段時日以來，保安都會給牠食物和水，早晚兩次，說這小貓很親人。

我很快發現小貓平日睡覺的地方，那是南門小徑旁的一棵大樹根上，周圍是密生的綠草。相較於矮樹叢，大樹下顯得太開闊，離人來人往的小徑只有一米。我聽說，小區裡躲著一隻黃鼠狼，常偷吃智能餵養機的貓糧，還有很多住戶養有大型犬。牠能不能保護好自己呢？

只要從那裡經過，我都會喵喵幾聲，希望能瞥見牠。我越來越容易找到牠，也許是牠已經認得我。牠悄無聲息地出現，撒在地上的貓餅乾吃兩口便不吃，長尾巴拂過來掃過去，繞一個圈圍住我，微側頭蹭我，引我摸牠的頭。我怯怯伸出手去。我的手輕輕撫過牠弓起的後背，指尖感覺到牠也很緊張。

出門度假一周，回來的那個晚上，我帶著食物去找牠。在牠常出沒的地方走了一圈，南門大樹小徑，九號樓前後，有貓舍的綠地樹叢。都沒有。我失望地往回走，卻在路邊一輛車底下看見一對頑皮的眼睛。在跟我躲貓貓呢！牠跑出來，吃著我準備的食物，聽我叨叨說著怎麼找不到牠。牠吃兩口便回身蹭我，再吃再蹭。

隔天，我從外頭回來，小貓已經在小徑上歡迎，前前後後繞著我，幾乎將我絆倒。我蹲下撫摸牠，牠輕咬我一口，我叫了一聲，接下去牠咬得幾無感覺，然後牠只是含著我的手，最後，牠有點不好意地用嘴碰了我一下。啊，小貓咪。

這天，我開始認真考慮是否收養這位落難的小王子。我輕易列出一串不收養的理由：我怕貓，對貓毛過敏，不想再為一隻小動物負責，冒著被咬被抓的危險去照顧，何況我一段時日後就會離開這裡，想想旅遊計畫吧，目前生活無牽無掛……而收養的理由只有一個：給牠一個家。這顯然不夠。流浪貓這麼多，小區的救助機制也挺好，小貓咪沒有餓著，也沒有人施虐，每天可以自由撒歡，你瞧，牠追落葉的模樣不是很美嗎？

我給牠取了個名字。JoJo，諧音九九，紀念九月九號相遇。用這個名字叫了牠兩天，牠就記住了。牠通常晚上九點以後會回到大樹邊，我便總是在這時帶著貓條去找牠。牠的尾巴有各種表情，兩隻前掌一伸一縮非常可愛。餵食後，我們有時會散一下步，最後回到牠的樹道聲晚安。有幾次我從後面把牠抱起，牠一點也不反抗，這給了我很大的鼓勵。也許，沒有那麼難？

我跟貓友借了個貓包，買了抓貓手套就行動了。然而我想得太簡單了。每次抓起要放包，牠就掙扎，牠的勁兒大得很，我根本抓不住。牠掙脫了也不跑，避到一旁從枝葉縫後看我。抓流浪貓要用網兜，我想單人徒手就成功，豈不是癡人說夢？

我找保安幫忙。JoJo對我們兩人都很信任，勝算頗大。保安說還是他來抓，我負責開包關包。JoJo一出現，便察覺情況有異，露出警覺的神情，邊吃邊瞅著保安手上那副抓貓手套。我怕打草驚蛇，以後更難抓，正猶豫，保安已出手，JoJo張牙舞爪拚死掙扎，我慌得包都打不開。

接連的失敗打擊了我的信心。我真能應付？萬物有靈各有命，JoJo還是散養在小區裡吧。理性上，我提醒自己不要自找麻煩，然而情感上，我放不下大樹下的小貓。

幾天後，保安通風報信說JoJo上午來吃飯時，被一隻狗嚇跑，一整天不見蹤影。我帶著雞肉和貓罐頭，還有一小瓶水出發去找。找了三次都沒找著。JoJo會不會就此消失了？晚上十點，第四次去找，終於在大樹邊找到。牠似乎餓壞了，喵喵叫著，很快吃著，不時回頭看我。等牠吃飽喝足，我們都覺得還不到說再見的時候，於是牠竄前跑後，跟著回我住的樓。

以前牠總是到了樓前就跑掉，這次牠尾隨我進去。我們穿過大堂到後門的花園綠地，我坐矮牆上，牠躍上窗台，在那裡舔腳掌。夜風徐來，月色清亮，四周很安靜，JoJo突然縱落，前掌抵牆伸了個懶腰，我俯身望著牠。夜色中，牠的瞳孔又大又黑，我不由自主被攝入這晶亮純粹的眼神中，這時，牠對我緩緩眨了一下右眼。

自從認識JoJo後，我常在網上看各種關於貓的知識，其中講到貓有時會對主人眨眼睛，意思是「我愛你」，被稱作貓之吻，於是我也對牠眨了眼睛。這一刻，JoJo臉上煥發出喜悅的光芒，下一秒，牠已經躍上矮牆，對我翻起肚皮。

在冬天來臨前，JoJo結束了兩個月的流浪，從此有我陪伴。當我準確接到並回應牠的吻時，那神奇的一刻，將我們的命運綁在了一起。（寄自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