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躍進
我這一代人生的遭遇中,「大躍進」是不可忘懷的歷史事件。
大躍進發生在一九五八年,新中國經過土改、鎮壓反革命、「三反、五反」,特別是反右鬥爭之後,階級敵人全被打下去了。人民群眾響應高舉總路線紅旗,多塊建設社會主義和「趕英超美」的號召,精神亢奮,不管是學校或工廠,整天就是開大會、表決心,滿耳皆是高音喇叭播放著熱火朝天的革命宣言和雄赳赳、氣昂昂的革命歌曲。全社會紅旗狂舞,東風勁吹,整個世界呈沸騰狀態。我讀完高一升高二的暑假,正逢這種「革命狂熱」達到巔峰,耳濡目染,學生哪還有心讀書?工人哪還能專志生產?
正好此時西北青海省有工作隊來上海招人,他們說到了西北,要工作有工作,要讀大學學校任選,什麼科系都有,文科、理科、藝術、戲劇,隨你要。他們還承諾,工作月薪五百元,當時上海一般月薪三十六元。他們的宣傳,夠大膽的,大家也不懷疑,一時趨之若鶩,報名人數眾多。
我當時正好和幾個僑生在徐家匯招生隊附近,那麼好的機會,我們相信黨,沒有多加考量,便也報名試試看。特別是當時有個姓潘同學要追隨初戀女同學去內蒙包頭,硬拉著我同他一起去報名,接著,他拚命要求校長批准他和我一起去,校長和班主任都沒有問過我,就宣布我被批准了。
當年離別上海,火車站鑼鼓敲得震天響,紅旗迎風漫天飄舞,但歡送的人群中,我沒有人送。上海大隊約兩百人,其中在學學生不多,大部分是社會青年,即考不取學校和失業的青年。我們先乘火車到蘭州,在蘭州過了一夜,再轉乘軍用卡車去西寧,大約經過四天的路程。
一九五八年的西北非常荒蕪,石子和黃土的公路非常糟糕,卡車又沒有遮蓋,從蘭州到青海西寧,一路上樹都看不到一棵,放眼望去,全是光禿禿、荒蕪的黃土高原,沒人煙。車隊有時行走在羊腸小道上,有時又穿梭在高山深壑之間,驚險萬分。路途坎坷,塵土飛揚,顛簸難受,女孩個個都嚇哭了。抵達西寧目的地時,每個人都像被覆蓋了一層厚厚灰土,不見面孔,只見臉上兩個眼孔,猙獰恐怖。
到了才知道,去上海招生的團隊是石油學校,他們屬於青海省石油部,校長叫孟波。他們都是由軍隊改編的,據稱他們中很多人還是前國民黨軍隊官兵被收編的,文化水平極低,動輒喝斥不留情,言行舉止蠻橫粗魯。原來說的大學,就是指他們自己成立的石油學校,教職員就是他們從油田抽調出來的技術員工,校址其實是一所原來的勞改場。我們年輕無知,那個年代,青海那個地方怎麼會有大學?
我們憑想像,以為他們也有北京、上海那樣的高級大學院校;所謂工作有五百元,也許只不過是在野外少數開採石油的工人可能有。我們上當了,他們騙了我們。當時入世未深,一心相信共產黨,滿腔熱血,在大躍進沸騰氛圍的鼓動下,青年們個個摩拳擦掌,也想幹一番事業,根本沒去多想。
不過,正好我們抵達不久,石油部發現新油田(大慶油田),為了開發新油田,紛紛調走人員,青海石油學校幾乎停辦,我們上海來的人只能每天去掘土築路,許多有背景的一個個去參軍。我的連隊領導同情我是回國讀書僑生,有意讓我回上海繼續讀書,放我假,我因此藉機,一年不到就離開了。
一九五九年初夏,我從西寧回到海南島故鄉,走了半個中國,親眼目睹這塊土地的變化。不到一年時間,大躍進的狂熱已冷卻,畝產萬斤沒人再喊,遍地是全民煉鋼廢棄的小高爐。缺糧、缺油、缺糖,患浮腫和黃疸病的人到處皆是,饑荒壓頂而來,轟轟烈烈的大躍進已走入歷史。
我大躍進去西北,竟是永遠離開了我千辛萬苦考入的最愛的上海中學,這是我年輕時做的一件永不能忘懷的人生「大躍進」。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