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苦飯

我們這些年近古稀在中國生長的一代，所經歷過的文革動亂，正是上中學汲取知識的年紀，卻無形中參與了違背人性良知的行為，被迫地捲入一場政治運動。

一九六八年夏天，我的小學停課兩年後，我們班的四十個同學卻胡裡胡塗地小學「畢業」了，進了離家只有五十米遠的中學上初中。開學後，學校動員要「復課鬧革命」，要「官教兵、兵教官、兵教兵」，還要把社會上的老革命、老工人、老貧農來學校演講，進行革命傳統教育，其中一項活動就是「憶苦思甜」。

當時我們所受的教育，是「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們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吃不飽，穿不暖，飢寒交迫，而我們生活在社會主義的新時代，是最幸福的人」。「憶苦思甜」顧名思義，就是回憶過去的苦，感激現在的甜，透過虛擬體驗新中國成立前的社會貧困，來證明幸福生活的合法性。

學校黨支書請來了一位老貧農來做憶苦思甜報告，老貧農沒有文化，來把他一九四九年以前所受的苦都講出來，和我們這些長在「蜜罐」裡的孩子們分享，控訴萬惡的舊社會，讚美新中國，聽完報告之後大家一起吃「憶苦飯」。

報告的前一天，老師要我們學生去撿樹葉，用來做憶苦飯。當年學校附近只有楊樹，樹葉堆在教室的角落裡，老師用菜刀將樹葉切碎，交給學校食堂。食堂的廚師把樹葉和麩子混在一起，加了一點玉米麵，做成樹葉團子；吃之前要上蒸籠蒸熟。

憶苦思甜報告是在學校操場並列的兩個籃球場上進行的，場邊有一個半米高大概十米寬、二十米長的水泥台作主席台，台上有桌子和擴音器，台兩邊有幾個大喇叭。全校一千多學生，各自帶來小木板凳，以班和年級為單位，排列整齊地就座在操場上。

演講開始了，老貧農雖然沒有文化，一開始講的還真是聲淚俱下，把現在的好生活描述得甜甜蜜蜜。主持人提醒他：「講講你受過的苦，特別是你吃不飽、穿不暖的時候。」老貧農道：「解放前，我給村裡的地主老姚家種地， 那些年吃的還可以。說起餓，我還真的餓過很長時間，餓得我站起來走路真打晃兒，那就是一九六○年，可把我餓著啦……。」主持人趕緊打斷他，岔開話題。

聽完憶苦思甜報告後，就開始吃憶苦飯。食堂的廚師把幾個一米直徑的大籠屜搬過來，打開籠屜一看，樹葉團子多沒有成糰，因為麩子樹葉太多了，一蒸就散了。老師只好用鏟子把憶苦飯鏟起來分給每一個學生，吃起來渣渣的，一股樹葉雜草的味道，堵在嗓子眼兒，根本無法下嚥；但每個學生為了表示自己對舊社會的憎恨和對新社會的熱愛，強忍著也要往肚裡吞嚥，下嚥的時候眼淚都流出來啦，不知是感動的還是厭惡的。

當年我的姥爺姥姥從蘇州老家來北京探望我們，姥爺是留英回國在鐵路局退休的一級總工程師，家道頗豐。姥姥看我拿著小板凳，就問我今天學校有什麼活動？我說是憶苦思甜報告和憶苦飯。

姥姥問什麼是憶苦思甜？我說是舊社會沒有飯吃的苦。姥姥操著濃重的蘇州口音對我說：「舊社會是很苦的呀，你媽媽小時侯想吃牛奶糖，我們買不到，只好把紅糖塊砸開給你媽媽吃啊。」我趕快告訴姥姥，您趕快別再說了，千萬別讓外人聽見，人家都沒有飯吃，您還有糖果，這叫什麼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