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合的方式
牙套扣上去的那一刻,我以為,某種宿命的弧度終於可以被重新劃線。那一列從小就錯位、像不肯歸隊的記憶,終於要被制伏。牙齒被迫排列成新的秩序,服從、拉扯、固定、沉默。我張開嘴,任由金屬進入,像童年無數次被責罵後的反射動作:張嘴,不說話。讓別人進入我的身體,去定義什麼是「正確」。
診療燈灑在我臉上時,我看到母親的倒影掛在天花板,她背靠診間的冷氣口,卻沒有脫外套,一邊滑動手機,一邊側著頭確認收訊。她不是沒來,只是始終沒進入這個空間。直到醫生說出金額時,她才短暫抬起頭,詢問:「可以分期嗎?」語氣平靜得像問一包米的價格。那一瞬我才隱約意識到,她的沉默也是一種選擇,是一個早已習慣撐起全家的女人,無法分神疼惜任何人的姿態,包括我。
牙齒矯正的疼痛不會馬上出現,它隱藏著,像一場潛伏的抗議。有時是第二天醒來牙根的刺痛;有時是某個咀嚼角度忽然被尖銳拉扯;有時又是半夜翻來覆去,一根鋼絲在骨縫裡來回鋸著神經。那不是疼,是一種悶著的掙扎,一種「正在被改變」卻無從說出的倔強。
但我第一次真正覺得痛,不在牙齒,是在某次回診之後。那晚我們家吃火鍋,父親不知為了哪句話動怒,一腳把餐桌踹翻,湯汁鍋在地板翻滾,碗盤碎裂的聲音像一場不受控的盛宴。我蹲下去撿碎片,那顆剛被調整的牙,像跟著一起裂開。我沒哭,只是咬著牙,把湯汁擦乾,把破碗撿起來,一邊想:我只是想讓自己變得好一點,為什麼還是要這麼痛?
父親並不總是暴力,他更多時候是失控,是語言上的凌遲,是醉後胡言亂語的沙啞與揮手,是家裡最沉重也最隱形的天氣。他從未碰過我的牙齒,但那種隱約的張力,卻像我嘴裡的鋼絲,日夜拉扯,時時提醒我:這些不是為了疼惜你,而是為了讓你看起來「正常」。
我以為矯正只會在口腔發生,沒想到,它也牽動著整個家庭的肌肉。那根鋼絲,不只穿過我的牙床,也穿過我們之間所有不能說的話。那些從來沒有被討論過的傷口,像一顆顆排列錯位的齒,靜靜地卡在彼此中間。
後來我搬出家裡,開始戴上維持器,那是一種近乎儀式的動作,像每天晚上為過去的自己覆上一層透明的安慰。那副塑料製的小物體,輕盈得像什麼也不是,卻在齒列間悄悄定義了什麼是「改變之後的持續」。每次戴上它,就像輕聲提醒自己:你已經不同了,但還沒有穩定到可以放下。
時間在那些夜晚像牙齒縫間的微光,緩慢又堅持地流動,有時我會忘了戴,有時是故意不戴。第二天早晨,牙齒會隱隱作痛,那種疼痛不是劇烈的,而是一種像記憶一樣的提醒,告訴我:只要稍一鬆懈,某些事物,就會悄悄地滑回原點。
我記得某次回家,客廳變了位置,沙發換了方向,電風扇壞了,被搬到角落。母親坐在餐桌旁翻著帳本,忽然抬頭對我說:「你弟最近功課退步得很嚴重,你去跟他聊聊。」她的聲音裡沒有責備,只有一種快要撐不住的平靜。
我走進弟弟房間,房門沒關,他把自己縮在棉被裡,像是試圖讓自己的失敗也被捲進被單。見我進來,他沒有躲,只是抽噎著。我坐在他床邊,輕聲說:「我以前也很常考不好啊!」他問我:「那你怎麼辦?」我一時答不上來。那一刻,我才發現,我不是好了,只是不再那麼明顯地壞著。不是被治癒,而是把傷口藏在比較看不見的地方,用努力、用遠離、用不回頭的方式,搭建出一座看起來安穩的生活。
我們家從來沒有真正談過問題,語言像牙套初期的齒列,被拉得緊緊的,只要一開口,就會牽動整排神經。吵架,是我們唯一還願意進行的對話。有一次,我終於對父親說了重話,他愣住,然後罵我不孝,說我變了。他的聲音有點抖,啤酒罐在他手上變形,那一瞬間,我看到一座山的崩塌不是轟然的,是靜靜地往內坍縮的。他的怒氣,是某種無處安放的脆弱,像牙縫裡的壓力,一直沒有人幫他鬆開。
我想起矯正期間的某段日子,牙齒排列得特別古怪,明明是朝「變好」的方向去,卻在中間變得更糟。醫生說:「這是正常的過程,要先亂,再整。」我那時不懂,只覺得焦慮。直到某年冬天返家,父親坐在陽台邊抽菸,臉上多了幾道暗影。母親則在廚房切菜,炒菜的聲音清清楚楚地響著,但兩人一語不發。那是一種無聲的和平,不是因為已經彼此理解,而是因為都累了,不再想繼續拉扯。
維持器必須定期清洗,我學會用牙刷輕輕刷拭,怕刮傷表面。那動作像是一種自我照護,也像是在撫平過去留下的硬痕。它是透明的,像一層無形的保護,也像一層溫柔的遺忘。有時我會想,如果人生也能這樣,每晚入睡前給記憶戴上一層維持器,把那些曾經扭曲過的日子固定住,是不是就不會再反覆?是不是,那些過去的痛,就不會像鬆脫的鋼絲,一次又一次刮過內心的肉牆?
後來拆了牙套,牙齒看起來整齊了,拍照時也能不自覺地笑了出來。但還是每天戴著那副透明的維持器,像是在提醒自己,那些歪斜不是憑空消失的,它們只是被矯正,被說服,被強迫改變了方向。只要稍有鬆懈,牙齒會記得原本的位置,記得自己最習慣的排列方式,就像人的性格一樣,總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露出最早的模樣。
偶爾深夜一個人刷牙時,鏡中的自己仍會忍不住摸向那顆曾經暴牙的門牙,像是在確認,某些被拉直的地方,是否真的穩固了下來。拍照時我還是習慣側臉,彷彿那才是比較安全的一邊。那顆牙齒如今排列整齊,光滑無礙,卻像是一扇鎖上的門,門後藏著太多來不及被好好整理的記憶。那記憶不是消失了,而是換了一種方式,沉默地留在身體裡。
有時候,我會夢見回到初戴牙套的那一年,夢裡沒有火氣騰騰的聲音,父親靜靜地坐著,沒有把筷子摔在地上。母親會低聲問我:「痛不痛?」她手裡的碗還冒著熱氣。弟弟在客廳寫作業,電風扇吱呀轉著,風輕得像是某種不願醒來的幻覺。那場景不真實得像童話,卻又讓我在夢中想哭。
醒來後,我會下意識去摸牙齒,彷彿那仍能告訴我些什麼。再把那副透明維持器戴回口中,就像替某段已經結痂的傷口,小心地包紮一次。(寄自台灣屏東)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