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圍裙的光祿寺（下）

重頭戲是家祭文，這是追念死者一生艱苦持家立業，含辛茹苦養兒育女的艱辛不易，以及遭受病痛折磨煎熬，兒女如何求醫問藥、精心服侍，最終不治，撒手人寰，兒女子孫們傷痛、悲悼、思念的心情。

從前鄉下的日子，總是貧困苦寒交加，大多數人食不飽腹、衣不勝寒，一生一世，累斷筋骨，受盡生死疲勞，最後大病一場，甩手而去，這幾乎是每個山裡人的生活常態。在那樣的日子裡，把四、五個女兒拉扯大，每個養兒育女的老人，誰不是歷盡生活的磨難煎熬，遭逢命運的三災八難，這都是當事人親身經歷，也是周遭鄉親熟悉的生活情景。如果遇到文筆好，能夠用樸素的語言把這些日常冷暖都表述出來的祭文，最容易觸動現場的人心，加上祭文的閱讀方式是拉長哭聲的悲苦調式，往往念完家祭祭文，滿座垂淚，心軟的女人們早已泣不成聲。兒女中更有哭得昏死過去，需要掐人中灌熱水搶救。

整個祭祀過程中，誦念到誰家的祭文，這家的晚輩需跪在靈前聽念。但無論客祭家祭，死者自己的兒女，則是要一直長跪靈前的。這樣的祭祀之後，家境殷實的人家，還要請附近廟裡的和尚念經，請附近的巫師舉行接引儀式——就是將亡靈送往附近的城隍廟裡，和異世界死去的先人團聚……

這些活動中，廚師，不，光祿寺，都有一次出場的機會。會被司儀（家鄉稱為知客司，又一個官名），請到典禮前，介紹給客人們。

按習俗，如果是紅事情，比如婚禮、壽禮、小孩的過三朝滿月，光祿寺就要說一些吉祥話，然後拿到一筆象徵性的喜錢。如果是白事情，是要在祭祀開始時，獻三牲和獻饌。

三牲以豬頭為首。獻饌則是將象徵性的酒肉在靈前三獻。

小時候，在大陸，這些禮儀被「文革」徹底清除，八○年代以後，老人們憑著記憶，將這些古老的習俗，重新再一樣一樣地恢復。

我後來學了民俗學、人類學以後才知道，原來這樣的祭祀儀禮，歷史源遠流長。東漢末年經學大師鄭玄注《禮記．宰夫》裡提到：「三牲，牛羊豕（豬）具為一牢。」三種牲畜放在一個食器（牢）中獻祭叫「太牢」，不是三牲具備，稱作「少牢」。按照《禮記．內則第十二》記載的要求，平頭老百姓，是一隻小豬，士（周朝由禮制規定的爵位等級，相當於貴族內附庸，主要職責是管理平民及征戰），可以拿一頭大豬獻祭。輪到大夫，便三牲具備，稱之為少牢。到了國君、世子，不僅三牲齊備，還要放在食器中獻祭，稱之為太牢。當然，享受這樣等級的獻祭的，還規定必須得是長子，若非長子或者庶出，就要降級獻祭。

在上三牲獻祭的時候，光祿寺被鄭重其事請上場，司儀高聲喊道，有請光祿寺獻祭。廚師會將早已準備好，刮得光光生生白白淨淨的一隻豬頭，送到祭祀的案桌上。

這時節，全場肅穆，看著光祿寺一舉一動，主持祭祀儀式的司儀會先說上一段四言八句的話，類似「哀哀孝子，手捧信香，跪在塵埃，不敢開腔，命我愚下，一言表彰……，豬羊三牲，靈前獻上。」

光祿寺端立於靈前，表情肅穆莊重，將盛有豬頭的托盤抬於額前，放下，再抬再放下，如是者三，謂之三獻。

那一刻才發現，將他稱作光祿寺是有道理的，因為生死之事，是人生大禮。在這樣的重大禮節上，把一個出面獻祭的人，叫廚子或者大師父，似乎是太輕慢了些，於生者還是死者，都不夠嚴肅。看來只能叫光祿寺。

有的場合，獻饌這個儀式也是光祿寺來完成的。獻饌時，光祿寺也要說一套歌詞，「頂饌靈前，見過父（母），多待陰禮。長保子孫。」不過現在有人把他它改為時下的詞兒了：「一個轉盤四隻角。後代兒孫考大學，頭上賜你一把錢，富貴長久萬萬年。頭上賜你一把紙，發財就從今年起。」總之就是一些兒孫興旺和發家致富的意思。這些話有現成的可以套用，有時候，光祿寺也會現場隨機應變，稍加變通。

無論紅白喜事，所有的儀式結束，客人們散去或者安歇後，一般都在後半夜三、四點鐘了，餐桌全部收好，各種餐具也洗淨收好了，第二天早餐的主菜也都做好放在蒸籠裡。

多數情況下，因為在灶前站了一整天，又是油煙，又是肉味兒，廚師們大多沒什麼胃口，吃不下什麼點東西。主人家會準備一大缸子濃釅的茶水，請他們解乏。

若是冬季，忙碌了一整天的廚師們，會蹲在灶火前，掏出旱煙袋，美美地抽上一鍋菸，喝上一口濃茶，再捶捶腰，消除一天的疲勞。

有一年冬天，親戚家辦事，凌晨我從灶房經過，看見大廚正歪坐在一把竹子躺椅上。半邊被子蓋在身上，一旁灶膛裡的爐火，映紅他們的臉龐，他放肆地打著鼾。

我就想，哎呀，這不是光祿寺嗎？這麼大一個朝廷命官，怎麼就肆意地躺在灶火堆旁呢，原本有一種不懷好意的忍俊不禁，但轉念一想到孔子說過，禮失而求諸野。古老的禮儀在現代城市裡已經被各種俗膩的婚鬧、或者商業化的公司弄得變味了。我這老家鄉野一個大廚，卻守負著幾千年來的禮儀，傳承著古老的文化和習俗，想到這，我頓時肅然起敬。走上前去，悄悄地給他拉了拉被子，好讓他蓋的暖和些。（下）（寄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