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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園往事

重建後的德興宮。(維那.圖片提供)
重建後的德興宮。(維那.圖片提供)

詩〈車過枋寮〉:「……正說屏東是最甜的縣∕屏東是方糖砌成的城∕忽然一個右轉∕最鹹最鹹∕劈面撲過來∕那海。」大詩人余光中先生筆下的那海,指的是我的老家枋寮的海岸。

枋寮幅員甚小,主要幹道一縱二橫形成兩個十字路口。出了火車站,縱向中興路直走到底,一片浩瀚汪洋,閃著粼粼的波光撲面而來;台灣海峽的浪翻滾吟唱,順著陸地畫出美麗的曲線;一望無際的沙灘,是我們兒時玩樂的場地,造橋、挖渠、堆城堡,鹹鹹的海風裡蕩漾著甜甜的歡笑;大腳丫、小腳丫一路迤邐,那是村人曾經走過的痕跡。沙灘是否都記得?      

我和同儕們一腳穿過橫槓,踩住右踏板,右臂夾住腳踏車坐墊,一路歪斜姿勢怪異地踩著和肩膀齊高的腳踏車,馳騁在大馬路,穿梭於小巷曲道,車輪滾過每一寸每一處。對這片土地是如此熟稔,閉著眼也能辨識。

中興路前半段左側一排騎樓,亨安旅社是父親的好友吳伯伯開的,玉山旅社屬方姓人家,更遠處有枋寮旅社,家家大門敞開,它們等著出了縱貫鐵道、趕不上公路局接駁班車的外地人。和騎樓呈直角的通道,清晨總是擠滿賣菜、賣水果的攤販,往裡走,賣早點的櫃子上,餅香撲鼻,豆漿四溢,油條在沸騰的鍋裡翻滾;拐個彎,空氣裡散發腥羶氣味,現撈的魚鮮、剛宰的溫體豬,兩攤商吆喝不斷、嘈雜不止。

接下去是一家雜貨店,賣菸、酒,及鹽、醬油等廚房調料;小學班長家的店鋪賣的糖果、餅乾、蜜餞和麵包,叫人口水直流;合作金庫辦公室位於騎樓尾端,父親退休後在這兒開展人生另一場職業生涯,我總在暮色中、在珠玉紛落的算盤聲中,叫喚暈黃燈光下核對帳目的父親,回家吃晚飯。

和騎樓並排的還有警察機關。相較於地方治安良好,警察分局的建物明顯過於寬廣。我在老家的歲月,從來不曾見過警車,警察只騎著腳踏車或摩托車上路,便足以解決小案件、小紛爭。

火車站道班房前面有一座木材場,是杉仔伯開設的。每當運材卡車從台東開過來,一群大孩子就野猴般地攀爬上車,用銼刀撬下樹皮,動作靈活快速,一籮筐一籮筐的樹皮,每戶人家的灶膛永不空虛。製材機器「嘎嘎」聲響連天,翻飛的木屑如晨霧、如柳絮,鑽進父親和我的衣領、髮間。杉仔伯和父親扯著喉嚨交談,高於平日的音量若隱若現,聽著吃力。

公路局車站停著金馬號特快和普通車,承接南來北往的重責,接續火車到不了的地方。車掌小姐哨聲一響,客運車在第一個十字路口轉進橫向的中山路省道,一路上腳踏車、機車、卡車、客運車川流不息、熙熙攘攘。

中興路前半段右側和騎樓等長,面對騎樓的是公路局第四運輸處。大門敞開,廣場大得足夠好幾部車迴轉,左側遮棚下,修車師傅仰躺著敲敲打打;轉進綠籬路徑,籃球場水泥地平整寬闊,是村裡小孩學騎腳踏車的基地;每一輛大人稱之為「武車」的後座都綁著一根扁擔,預防腳踏車傾倒時整個人撲跌,即便如此,大夥依舊摔得傷痕處處、鮮血流淌。鄉下孩子向來自立自強,沒人吭聲叫痛。

廠區裡有一大片日式宿舍,還有一間村子裡唯一的「新新」幼稚園。我每天穿著二姊熨得筆挺的圍兜,從幼稚園後門進去上課。有一次節日慶典,老師派我到禮堂表演,那是我第一次化妝,全程張著嘴怕吃進口紅,一副愣頭愣腦的傻樣子。上學的日子,唱什麼歌、跳什麼舞全都不記得,鮮濃的牛奶和香脆的餅乾,還有好玩的滑梯和旋轉椅,是僅存的印象。

中興路後半兩側,依序是美髮店、五金行、服飾店,都是僅此一家別無分號,店內陳設一眼看盡,懸掛的招牌全是用來告知外地人的。枋寮書店販賣兒童讀本,安徒生、王爾德、格林等各類童書恨不能全抱回家;租書店裡四郎、真平與惡魔黨的戰局,總讓我心如懸絲;文具店櫃子上粉蠟筆盒面上的芭蕾女孩一身蕾絲、舞姿優雅,叫我神往。        

麵店裡,雞骨架熬成的奶白湯底,漂著翠綠菜葉、幾顆油炸扁食浮浮沉沉,蒸騰的煙霧中飄著油蔥香;酥炸排骨湯色濃郁、骨頭入口即化。我總等到兄姊們領薪水才跟著去打牙祭。這些童年的美食,都是留存在舌尖的滋味,是手足們一絲一縷的懷想,也是鄉愁。

第二個十字路口橫向德興路左轉,有一間以老闆為名的店,熱戀中的情侶必定約在那「松男」冰果室。我還當了好幾次小電燈炮。店裡賣四果剉冰、檸檬冰、西瓜和木瓜等水果切盤或木瓜牛奶果汁;最令我回味的是青綠外皮、幾抹嫣紅的黑柿番茄,搭配南部特有的薑汁、糖粉加醬油膏拌成的沾醬,口味瞬間升級;另一道遠近馳名的就是「搖滾車圓」,那是幾代人的傳承,先用磨好的糯米粉包上內餡,搓成小顆粒再在竹篩上搖滾,說是湯圓更像元宵,冷冽的冬日來上一碗,甜了嘴、暖了胃。

再往前走是一間大小管路錯綜複雜的製冰場。一格格密封的冷櫃放置清水凍成的冰磚,時不時可看見裡頭的人鉤起一座大冰磚,鋸成無數個方形冰塊,供漁船、肉攤、魚攤冰鎮貨物。

斜對面鄉公所是一棟架高的建築。我最喜歡爬一層又一層的階梯,趿著木屐從民政課踩到戶籍課。架空的木地板叩叩作響,短短的路程,卻是父親半輩子的時光。長長的歲月裡,父親對村子裡的動靜瞭若指掌,遷入或移出這等大事,均在父親的指掌間。

枋寮大戲院外牆貼滿了海報,看板上的人物唯妙唯肖。小孩子們只能在外頭晃一圈過乾癮。如若碰上歌仔戲內台演出,便呼朋引伴等在戲院外,守門的伯伯總在散戲前十分鐘開放,我和玩伴以跑百米的速度衝鋒陷陣搶看戲尾,進到裡頭時四處黑漆漆,舞台上炫目耀眼,伴隨著「咿咿呀呀」的唱腔。我們不須聽懂,全都只為長長的水袖、閃閃的亮片、晃動的步搖和髮簪上的珠玉而去。

小學三年級時碰到全民瘋「梁兄哥」,從來不進戲院的母親,終於趕上時髦,為了看《梁山伯與祝英台》。那是她第一次坐在木條長椅上看電影,第一次肅立聽國歌。懵懂的童年裡,我對劇情一知半解,識字不多的母親可看懂了?

年代久遠的德興宮位於德興路右段,面對大海而建,主祀「枋寮媽」,庇佑村子裡的老少。我每天上學、放學必定經過德興宮,但進去膜拜的次數甚少,廳堂設置的門檻太高,跨越不易。神明的世界對我很遙遠,不知道該求什麼。大人們卻是無比虔誠,媽祖遶境時,家家戶戶擺香案。我家沒能例外,香案繫著一條深紅底金絲線描龍繡鳳的桌圍,案上一對錫製燭台、一座香爐、三支香、三杯茶、一疊金紙。神轎遶到庭前時夜色已濃,我跟著等,等待拜拜後的糕餅和水果。漸漸地,神轎不進來我家巷子了,但父親仍如常擺設,靜靜地等、默默地拜。那一代人對於敬天地、拜神明的習俗,就像日食三餐,是一種自然且必要的習慣。

神明的天地裡,也有小孩的樂園。每逢神明生日,歌仔戲演員在廟前馬路搭建的戲台上扮仙時,我拿著有限的零用錢、穿梭在各個賣香腸、黑輪、棉花糖、燒酒螺、炸芋粿、烤玉米的攤販間,接著再去看別人撈金魚、打彈珠。正戲一開始,一齣齣忠孝節義或哀怨悱惻的故事,引得看戲的人連連喝彩、拍手叫好。燒烤的香味繚繞在絲竹弦樂中,歡鬧的笑聲穿梭在七字調裡。野台戲到底比內台戲更誘惑人,可以讓我們樂上好些日子。

枋寮國小承載了好幾輩人的童年歲月,左鄰右舍、父親或手足都是校友。校園生活日日精彩。每年的鄉內躲避球賽,各個學校摩拳擦掌,一大群同學自願當啦啦隊,騎腳踏車追隨校隊遠征。若有幸奪得冠軍獎杯,足夠談笑一整年。那時我們天天喝美援奶粉加鹽、加酵母粉沖泡的牛奶,味道真是難以言喻;摻著大麥的饅頭充滿麵食香;青蔥炒小麥吃得滿盤空;輪值刷洗的塑膠餐盤洗得倉促,也沒人挑剔。鄉下孩子免疫力特別強,「不乾不淨吃了沒病」是家戶皆知的俚語。

放學時,我們排著路隊走出校門,一避開糾察隊員鷹眼般的視力範圍,便作鳥獸散。個個穿梭在長長的亭仔腳,鑽進柑仔店尋找獵物:紅豆泥裹糖粉的烏雞丸,好吃;圓形齒狀邊的尫仔標,精美;五彩繽紛的玻璃珠,好看。手中的銅板,天天都讓我猶豫不決。

六年級為了考取初中而補習的日子,偶爾會掀起一陣驚濤駭浪。查堂的督學一進校長室,早就有人到教室通風報信;我們迅速地掀開空心的木製講台,把磚塊厚度的國語參考書、何武明圖解算術扔進去,蓋好,老師臨機應變地安排活動,直到督學滿意地離去,警報才得以解除。這些點點滴滴的花絮,成了日後的回憶。

驪歌聲中,升學的、就業的,互道珍重,各奔前程。再會了,我們的童年。

沒有任何事物可以為了讓人回味而停滯。如今,消波塊擠走沙灘;環外道路取代省道;南迴鐵路向東前行;枋寮不再是交通樞紐,幸好還有讓人憶舊的藍皮火車。

德興宮翻天覆地換了新貌,美輪美奐、宏宇壯觀的廟殿,成了眾神佛的棲所。第四運輸處、宿舍、老舊建築、還有我的老家,在歲月長流裡消失無蹤。長巷圍牆成了馬賽克藝術廊道,堤防多了幾座裝置藝術。我在改變的家園裡,努力融入。

無論漂離至何處,故鄉始終在那兒遙遙招手。(寄自加州)

馬賽克藝術廊道。(維那.圖片提供)
馬賽克藝術廊道。(維那.圖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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