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花事，情未了

黃昏日未沉，我走在住家小區，拖著一片張牙舞爪的超大椰樹葉子。遠望十餘尺前著白色汗衫的耄耋老公，也搶先拖著兩片同樣的葉子，踽踽獨行，他那頸背微駝、左肩略聳的瘦小背影，突然讓我難忍哽咽。這些年來的齟齬摩擦，頓時間化為烏有；取而代之的是半世紀來酸甜苦辣，百味雜陳，剪不斷、理還亂的不了緣。

夫婦退休 攜手推廣文化

屈指一算，老公離開職場正好30年了。從農家赤腳郎力爭上游，以致獲得美國名校理科博士的自信與盛氣，早已因轉業未果、投資失利而消磨殆盡了，蝸居家中、築池養魚、種花蒔草，似乎填補了漫漫長日的空虛。但情鬱於中，終究要發之於外，幸好這即將決堤的暗流，在12年前我從公職退休，轉換跑道推廣多元文化之際，找到了出口。

從此我倆活像跑碼頭賣藝的團隊，憑著我20多年來在職場上的口碑與觸角，屢應本地兩大圖書館系統以及各級學校之邀，帶著各種幻燈片、大字報、手工藝道具、樂器，乃至炊具等，深入城鄉四隅開講東方文化，包括茶藝、花藝、園藝、戲曲、傳奇故事、傳統節慶與美食等。我主持講座，他負責開車搬運，很快就成為最佳搭檔。如果偶爾一次我單槍匹馬獨闖天下，就會聽到「你的夥伴怎麼沒來」的關注，估計他們是擔心老頭身體有狀況，而未便直言。

他陪伴找花材 甘當挑夫

在諸多講座裡，他最熱中的，竟是我在疫情期間開班授課的日本花藝。每月兩次課程，不論初級或高級，我都要為學員搜集合適花材。於是他陪著我上窮碧落下黃泉，割竹、採荷、砍樹、剪葉、選花、挖土、撿石，無所不能，而且樂此不疲。上課當天，還得負責開車並搬運花器花材。

剛開始時，他總是帶著報紙雜誌靜坐一隅閱讀，可是跟班時日一久，他耳聞能熟略懂一二，便自命為助理，開始插手指導學員。他擅長以科技之眼糾正長度與角度，不幸的是，日本花藝真的不是那麼科學，學員的作品終究要由我再次調教才能定讞。

有次聽見新學員婷婷嘟著嘴說：「師丈，可是我們老師不是這麼教的呢。等下讓老師看看再說。」老學員凱樂以美式幽默，似嗔似謔地說：「Shawn，請你不要撥動我的花作，你可曉得我就是有意這麼插的呀？」如此幾番折騰，徒增學員挫折感。因此我數次告誡老公：「學生都是付學費的，真不宜任意指點。盡管你已耳濡目染，畢竟從沒有動手插花的經驗啊。」他總是理直氣壯地辯護道：「可是你忙不過來啊。她們拿起剪刀胡亂剪，我擔心花材一旦剪壞就無可救藥了。」

補救之方便是多買一些花材，讓學生有剪錯折損的餘裕，這才終結了他插手的亂局。至於我的作品，他更止不住要點評，這我已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但不以人廢言，仍擇善而從之。

草月流強調「任何材料」、「任何地點」、「任何人」三個花藝普及原則，因此我隨時在尋找靈感與材料，車裡經常帶著一小桶水與一把剪子，準備隨時割採可以塑型的樹枝綠葉和奇花異草。行車途中，也會突然喊停，因為瞄到路旁有可用的素材。

齟齬摩擦 在背影中瓦解

如此日積月累，家裡雜物愈來愈多。剛開始時，他會把車庫裡的乾樹枝隨意丟棄，後來學員代我請命：「老師沒有材料，我們就上不了課了。」他聽進去了，從此容許車庫堆滿奇形怪狀的樹枝、原木以及竹節，不再嘮叨。我有時看到極喜歡的花器，會不惜重金收購，他從嘀嘀咕咕、阻止勸誡，逐漸學會視而不見、三緘其口。

像追劇一般，我數度遠行，到各國參加區域或世界花友大會，他也一路隨行。若不想成天看插花，就一人獨行或參加當地一日遊，尋幽訪勝，自得其樂。

等我斬獲新道具時，他便任勞任怨地當起挑夫，負責搬運回美，對於花友們陶侃他的「駱駝#1」綽號，一點也不介意。

朋友們經常羨艷此等老公，譽為舉世無雙。可惜瑜不掩瑕，日漸分歧的個性、興趣以及應變能力等，一再衝擊著我們兩老之間的和諧，於是我的心一直往下沉，幾乎觸底。而今他那駝背聳肩的背影以及隨我踩遍花徑的步履，雖不言語，卻深深觸動了我的初心。

有道「前世今生，緣定三生」，如果冤家路窄，來生再續前緣，想必就因春城無處不飛花，這惱人的花事情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