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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AA圖輯/群星雲集 主持李俊昊張員瑛像新郎新娘

忌憚大火報導 駐港國安公署約談外媒囑「好自為之」

封面故事/難忘與齊邦媛的綿綿情誼

作者張鳳(右)與齊邦媛教授於1992年11月22日在台北圓山飯店世界華文文學大會第一屆晚宴酒會中合影。(作者提供)
作者張鳳(右)與齊邦媛教授於1992年11月22日在台北圓山飯店世界華文文學大會第一屆晚宴酒會中合影。(作者提供)

遼河,清代稱巨流河是中國的大江河,沿邊本是豪邁牧者的原鄉。在現代文學史中,齊邦媛、紀剛、趙淑俠、趙淑敏、王德威、哈金等相知師友都是久久失鄉的東北聞達之士。

尤其將台灣文學不斷英譯評論到西方的推手齊邦媛教授,她省視時代刻畫生命之書《巨流河》更是傳諸後世的經典。她曾獲中國文藝協會獎章散文創作獎,後獲最高文化獎一等景星勳章。 2009年後連獲中興、佛光、台大、美國印第安納大學校長頒給榮譽文學博士。她曾獲金鼎獎、呼籲台灣文學館成立,2014年獲行政院文化獎。2015年亞洲研究學會,會長卜正民博士T.Brook頒她首屆終身成就獎等,不勝枚舉。

1991春,我策應創立「紐英倫華文作家協會」,引線主持白先勇教授紐約演講與會,同吳玲瑤等文友見證共創北美華文作家協會。是以翌年符兆祥領導世華,邀請我與鄭愁予等位五大洲代表會長文友,參與台北的世界華文作家協會創會。

由哈佛大學啟程,1992年11月22日先到圓山飯店報到;與洛杉磯蓬丹會長同屋,整裝到十樓交誼廳參與歡迎酒會,幸運與齊邦媛教授相遇,不僅崇仰愛讀她作品《千年之淚》,抒論今昔理想與現實之差距、對人類前途的瞻望與憂慮,鼓舞創作者,希望發出更響亮的聲音。還有她主編的中英文《中國現代文學選集》等更是範本,再源自於王、柯教授等好友居中,初見邂逅即自然地親近又熟悉。

那年她擔任筆會英文季刊主編,與殷張蘭熙剛英譯出版林海音名著《城南舊事》。正聊著久仰她們三位與林文月教授,十多年持續聚會談文論藝…當即見她好友海音阿姨、何凡─夏承楹伯伯,攜二千金祖麗、女婿張至璋小說家、與《橘子紅了》及九刷《青燈有味似兒時》的祖麗乾媽紐約琦君袂而至。我與夏府夏祖焯(夏烈)、龔明祺兄嫂在密西根州大研究所前後同學,他倆是學長,寒暄後,黃美之姐也走來攝影,阿姨關懷哈佛知友她表弟張光直一家,並在杯觥交錯中,不顧足下辛苦,熱忱帶我穿梭過廳內美亞歐澳非文友,介紹龍潭客家的鍾肇政老,並遇洛城趕回的黎錦揚、徐薏藍等幾位。

晚宴酒會尾聲,笑稱:資深美女穿高跟鞋赴雞尾酒會是「最佳虐待」的海音阿姨,邀請同屬小巧的我,隨同器宇軒昂周到愛護的齊老師幾位長輩,到夏祖麗房裡繼續詼諧歡敘,屋裡座椅不夠,我們小輩都坐床沿依依夜談。

隆重大會後,欣悅好友張淑香、柯慶明教授伉儷及公子小馬,在台大活動中心的筷子餐廳,類似熱鬧的教授俱樂部,宴請我與他倆密切的齊老師;她稱頌慶明兄是誠懇的天生鼓舞者,彼此共話文學舊事愉快得。因柯府愛吃核桃,所以購置兩大袋老少咸宜的美國核桃,奉送給兩家。

臨告辭,她得知我將往師大看學姊劉德美教授等,泰然說:我倆一同搭計程車,送妳過去,我住麗水街。所以榮幸多得了與她獨處請教的緣分,談起她把哈佛剛得大學講座教授的詩歌評論家海倫文德勒(H.Vendlerdeng)等請來演講等…。車行過街市路樹,她憶起南京家屋對面長滿高大的槐樹,初夏開著一串串淡黃色香花、和芍藥都是她的最愛,給她強烈家的幸福感。她從容且開懷,喜歡漂漂亮亮。幾次相逢雖不一定是衣香鬢影的派對,她總是穿著雅緻的高領或旗袍和外套,配襯絲巾、口紅風儀翩翩,還難忘巧與她手拿同款的殷紅真皮金鍊手包。

翌年,我們分別首次回大陸尋根。她得知我正寫著拙作《哈佛問學錄》前傳心影錄,遂托她東北同鄉世交王德威,當時轉教哥倫比亞大學尚未回任哈佛,給我帶來驚喜的禮物,吳魯芹教授創寫的《英美十六家》,時報出版社初版,是她四川樂山武大外文系高6年學長吳老的作品,市面上早買不到了,她重置珍藏多年的絕品,供我借鏡。吳老曾與夏志清兄長夏濟安教授在台大聯手創辦《文學雜誌》,1993年已因心臟病驟逝,為他身後主編全集的正是齊老師。她讚譽吳老為「結構縝密,筆調朗暢,無論述願懷舊議論記遊,知識趣味常超越時尚」。聯合報及中國時報副刊曾輪流主辦吳魯芹散文獎。長懷齊老師於我知遇期勉,更令人如履冰臨淵,謹慎落筆在現實狂瀾下,企望呈現一部分時代的典範。

之後,又於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等會議重聚,並蒙不棄,以[email protected]的電郵,不會電子通訊的齊老師,由住在七樓的子媳到底樓為她代打,互相心繫聯絡過一陣。

齊邦媛唯一的一張全家福。前排左起:母親裴毓貞、父親齊世英、小妹星媛;後排左起:大...
齊邦媛唯一的一張全家福。前排左起:母親裴毓貞、父親齊世英、小妹星媛;後排左起:大妹寧媛、哥哥振一、齊邦媛。(本報資料照片)

取名邦媛 出自詩經

1924年元宵節,齊老師生於遼寧鐵嶺縣范家屯。把她病弱救活的醫生,應其母之請為她取名邦媛,出自詩經《君子偕老》。她祖籍山西太原。八代祖始遷東北鐵嶺。祖父齊鵬大在奉軍中做官,祖母張從周是滿人,父親齊世英,號鐵生,留學日德研習政經軍事,1925年自德歸國為企望現代化之先進英才,受郭松齡將軍賞識興學,出任與張學良辦的同澤中學校長,而後襄助接納新思想救國的郭將軍,策動倒戈反張作霖之戰失敗,開始流亡,其他參與者還有台面上名人,除同郭將軍犧牲的林長民─林徽音之父;還有高惜冰─普大高友工教授之父、饒漢祥、楊夢周、蘇上達、劉友惠、殷汝耕、盧春芳等位,因吉田茂欣賞齊世英的磊落風骨,及衡量外交利弊給予他這可敬的敵人政治庇護,其父避走日本,原是改變東北命運的壯舉,後來只成了人間一齣戲。

張作霖軍隊欲懸賞捉拿維新反奉兵諫的齊世英槍斃,齊世英幸而脫險。事息歸國聽黃郛之勸往上海,1926年參加國民黨,輾轉繞道日俄聯繫鄉親。1930年,齊老師隨在牧草叢中常哭泣的母親裴氍貞離鄉(她外祖裴信丞是漢人富紳,外祖母是蒙古人)投奔南京與父團圓。再遷京津,在虎穴中危機四伏屢遷,讀了七所小學,幼年的她,曾帶屋內哭訴的蓋母兩兒到院子玩,蓋家小兄弟驚心冒出:不知為什麼我爸爸的頭掛在城門樓上?

姓齊惹眼 父親常改姓

齊父負責中央與東北地下抗日的聯繫先創東北協會,1934年奔走創立國立中山中學,先留平津作育流離失所青年,居於天津法租界仍不很安全,姓齊很惹眼,父親就常改姓。她上學前常問:「媽,我今天姓什麼?」八歲孩子有此一問,真很可笑。終身作為智識分子,齊父為理想而居安思危,逆勢挑戰當局;西安事變對政要又有冒犯,赴台擔任立法委員,1954年反對電力加價而被開除黨籍。1960年與雷震、夏濤聲及台籍吳三連、許世賢女醫師、郭雨新、高玉樹、李萬居等籌組新黨,若非東北立委力挺,幾乎身陷囹圄。

從小氣管和肺就不好的她,再遷南京。1934夏,得了兩次肺炎,生命垂危,幾度氣若遊絲。父親以三分之一的月薪,聽從醫生及祖母憐惜建議,親陪她兩天兩夜搭乘津浦路火車,送往乾燥的北京德中合資西山療養院,她只能害怕獨居療養院。肺病是重症,院裡常有治不好的死者,病房即撒石灰,親歷了死亡是什麼?影響她終生膽小怕黑,時居北京的祖母,每禮拜六坐20里路轎子到院看她,分離焦慮常令祖孫對泣,一年痊癒回南京畢業於山西路小學。救她命的祖母因癌症過世時,僅64歲,想起這些,她仍悲傷難抑。

在那無可奈何的孤寂中,病友張姊引領接觸《茶花女》等譯作,把讀書當作唯一消遣,成終身興趣。書好像磁鐵會吸引。回想深植生命的書緣,可稱為因禍而得的終身之福。她似乎抓到什麼就看,於留學回來表叔家讀到中文版亞當斯密《國富論》,當然看不懂,但書仍看得很快樂;也看畫貓狗漫畫的《小朋友雜誌》,同時為文發表其上。

愛哭的她在戰亂的歲月,只有歌聲中的故鄉。歷經弟弟腦膜炎、妹妹腸病早夭,母親生下三妹星媛,產後血崩生死徘徊,舅舅遵醫囑,連棺材孝服都訂好,他們兄妹及寧媛、靜媛似而頓時長成大人。經歷半世海外漂泊,自己彷彿也無可歸之家園。難忘好友們放聲高唱:被所有離散的中國人唱遍萬里江山的張寒暉詞曲的《松花江上》,淚濕滿襟。

戰亂歲月 家人幾經生死

瘦骨嶙峋的12歲孱弱女孩,她遇到滿心創傷、大她六歲的無家男孩,很少與人說話的少年偶露憂鬱溫和的笑,曾以一切自尊忍住嚎啕的淚水,在她家南京溫暖的火爐前,敘述其父在瀋陽縣警察局面任上的戰鬥,還接濟放走不少地下抗日同志,被日憲兵隊在廣場上澆塗油漆活活燒死,家破人亡,一家八口四散遁逃,考進中山中學,受她父母當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他也唯由其媽媽處重溫母愛。

從寄到湖南寫入伍訓練的第一封信,1938年起,不駐地時,他每周用淺藍航空信紙寫家書或寄照片,其家人一直聯絡不上,她家就是他唯一可報平安的家。

齊府在南京大屠殺前20日,隨中山師生在轟炸中倉惶撤至漢口,再跋涉湘桂、川黔路奔往重慶。

抵重慶後,她就讀中學,溯嘉陵江往上,車行20公里,過小龍坎,在一片黃土壩子上,遠遠地出現群立的紅褐大樓,沙坪壩的南開中學在稀疏的樹木中相當壯觀。在此她成長為健康的人,心智開展,奠立一生積極向上的性格。

在寫信是唯一通訊的時代,南開六年,少年張大飛成了她最穩定的筆友,他誠摯、純潔地分享雲端飛驅逐機,身經百戰屢立的軍功,為第一批選赴美國受訓者,回國入飛虎隊,於槍砲火網中作生死搏鬥的成長經驗,何等輝煌豐實,他們如同兩條似乎永不能交會的並行線。

在戰火撩燒、命如蜉蝣的大時代裡,他是所有少女深心愛惜憧憬的英雄,是個遠超過普通男子、捍衛家國的形象,是她那樣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褻瀆」的巨大形象。

她只能有中學女生書中自有的小天地。抄些國文課感時憂國的文章如《李陵答蘇武書)、司馬遷《報任少卿書》、韓癒《祭十二郎文》、袁枚《祭妹文》、史可法《答多爾袞書)等。漸漸也寫課外讀的,女孩最迷的《冰島漁夫》《簡愛》,甚至「多情得要命」法國浪漫詩化小說《葛萊齊拉》,有時寄時與潮書店的好書,他似乎都很感興趣與她討論。說這些信,是他最大的安慰。

1940她直升高中,壓力暫解,漫長的夏日。她大量地看古典,《水滸傳》看兩遍,《紅樓夢》看到第六遍仍未厭倦,因書中男女都很漂亮可愛,和戰爭逃難是兩個世界。《西遊記》《三國演義》不同。

高中由童子軍制服換長旗袍,春夏淺藍,秋冬是陰丹士林布。心理上似乎也頗受影響,她自知是個16歲女子了,連走路都不一樣。從此,功課不只是功課而是學問,自覺人間一切課題開始處處啟發著她。

在南開影響她最深的是國文孟志蓀老師。南開中學的國文教科書是著名的,他是主編。初中選文由淺入深,白話文言並重,五四以來的佳作啟發了新文學創作。高中簡直就是中國文學史的選文讀本,從《詩經》到民國時期文學發展,詩詞選更是文學精華。

孟老師長年穿深深淺淺的長衫,偶爾換黑或白色中山裝;聲音帶著相當乾澀的天津腔,但當他開始講課,立刻引人全神貫注。他的語言不是溪水,是江河,內容滔滔深廣,又處處隨所授文章詩詞而激流奔放。有稱他「激情孟夫子」,生動迴盪起伏。令她進入唐宋詩文的境界,下課鐘響後,才如夢初醒,回到現實。

他說若沒時間讀全《史記》,又想讀最好的,就先讀司馬遷寫不幸人物的傳記,寫項羽就比劉邦好。從南京到四川千百里的流亡經驗,也讓她深深明白孟老師教杜甫詩,竟聲淚俱下。教室裡瀰漫幽憤悲傷,久久難消。

浸潤其詩詞課程整整兩年,至今仍清晰地留在心中。加上日後朱光潛課上背誦了百首以上英詩,中英詩選相異又相似的深意,四年間境界在她心中湧動反響。在生命的清晨融合出她這樣一個人。啟迪她魂牽夢縈分享給筆友。

高二那年暑假午後,她帶張大飛穿過中大校園去看嘉陵江岸,她那懸空小岩洞,是她年前尋得的祕密角落,似孤懸江上,沒有小徑,太陽耀眼,江水清澄,坐在那裡說她讀的課外書,說他飛行所見。在那世外人生般的江岸,時光靜靜流過,他倆未曾一語觸及內心,更未及情愛,他又回雲南,一去近一年。

那年吳振芝老師教她世界人文地理,融合了歷史的源流和變遷,更側重現勢發展,黑板畫地圖,希臘、羅馬、迦太基;講述伊麗莎白一世和西班牙無敵艦隊、哥倫布、南北極的探測、印度和中東、非洲的落後與神祕豐富……傳奇似被吸引。老師年輕的聲調深沉,充滿檢視偌大地球的滄桑。令她懂了基礎與渴望,對日後歲月之閱讀旅行都心生適當期待,探索其他文化的深度,而不止浮光掠影式地盲目趕路。

《時與潮》政論半月刊的業績蒸蒸日上,又增月刊《時與潮副刊》介紹生活、醫藥、社會等新知,及《文藝雙月刊》,獲美駐華大使將《讀者文摘》中文版授權《時與潮》出版,同也廣受歡迎。王德威教授尊翁王鏡仁先生曾任社長,其為國民大會首屆代表吉林長嶺的同道,來台後依然充滿愛國心和正義感,每周義助編輯自由派的《時與潮》。

齊父於1941春在沙坪壩最好的大街租屋設立時與潮書店,寬敞明亮。除了陳列出版書刊,也齊備古典作品及能蒐集到的書刊,她得閱編輯之英文稿,厚植英文能力。

不以營利為目的,歡迎無錢學生翻閱,吸收知識。翻破再補。戰時讀者能坦然去閱讀,真是最跟得上時勢的圖書館;也有如東北前輩趙淑敏教授回憶,那是她的啟蒙學校。

每周齊老師由南開回家路上必去還書,回校再借新書。能讀的書,她很少遺漏如《露西亞之戀》等。國共合作時,有俄文中譯,屠格涅夫和托爾斯泰令人敬讀膜拜之外,記憶深刻的還有左傾文壇捧得最厲害的奧斯特洛夫斯基N.Ostrovsky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1917年俄革命工人強烈鮮明的政治意識自述,當時讀不懂。2002年之書市,她看到這書如遇舊友,捧回再讀。回首前塵,真感百年世事不勝悲。

成長的關鍵歲月裡,有此又大又新的書庫,遍讀西方名著的中譯,影響深遠:奠定一生追求知識的基礎,也打開眼界學習從宏觀角度看事。最感謝父親,對女兒身的教育認真。

在飯桌上,爸爸會靜靜地對她說,「你贏了辯論會,可真不容易,可見讀書已知道重點。但是最重要的不是能說什麼,而是能想什麼」其父常在她頗為自滿的時刻說:可真不容易啊,但是…。引領她進入深一層思索,雖然當時有悻悻然之感,但一生處逆境時,多能在不服氣之後,沉靜檢討,實得之於父親的這種開導。

作者張鳳(左)與齊邦媛教授、何凡(夏承楹)伯伯、林海音阿姨、琦君阿姨、夏祖麗、張...
作者張鳳(左)與齊邦媛教授、何凡(夏承楹)伯伯、林海音阿姨、琦君阿姨、夏祖麗、張至璋於1992年攝於圓山飯店。(作者提供)

考上大學 盼遠行獨立

她也不再像初二前常升旗訓話暈倒,蛻變成女中部田徑校隊的短跑、跳高、跳遠選手。老師稱讚她跳高跳遠像沒事似的,飄一下就過去了,只是尚不擅跳必修的踢踏舞。

從南京齊府開始招待東北的黃埔學生後,兩代忠肝義膽將近半世紀都以樸素豐盛的北方飲食照應親友。到重慶後,哥哥振一考上中大醫學院,母親鼓勵他周末帶無家的同學回來,其母最受不了別的孩子沒有家,吃不飽飯。

其兄後志趣不合想做外交,重考政大外交系。畢業考中央通訉社,再入各大媒體,還被邀請美西辦報,為中美新聞界耆宿。她不懂政治,不被認為是合格的父親傳記撰寫者,原應是哥哥的任務。

當年17歲的女孩子,無疑憧憬愛情,課內課外書字裡行間都得到愛情的暗示但少明示,詩詞歌賦全是傷春悲秋的情境。但中學環境,不允許談愛情,更沒有人敢承認有垂青,若敢承認大約只能開除。

希望上大學能遠行獨立,棄而不填就在沙坪壩家門口的中央大學,想考第一志願西南聯大哲學系,結果第二志願武漢大學哲學系錄取。第三志願聯大外文系,竟在放榜後通知南開說她英文分數高,歡迎前往就讀。最後她執意「追求真理,思考人生」所以選擇武大哲學系,幼稚地要向到德國海德堡讀哲學的父親挑戰,想至少也可遠赴雲南昆明去讀哲學,探索生命的深奧意義。

大一入暑前走進樂山武大文廟,大成殿森然悠長朱光潛教務長的辦公室,經提點她英文全校第一,建議轉外文系,如同意改學,他可當她的導師,有問題可以隨時問他。

轉到外文系,小說課有戴騮齡最早教他們由不同角度讀狄更斯的《雙城記》,描寫主角為了愛情上斷頭台,站在台上居然會看到美好的未來世界,簡直不食人間煙火。小說書單對她以後閱讀受益匪淺。

英詩 啟蒙文學與美學

現代文學課繆朗山教授專長俄國文學,並以俄國為代表。熱切地介紹高爾基的《母親》、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和伊凡‧岡察洛夫的《奧勃洛莫夫》精采地寫懶人,貴族的僕人因太懶,伸出的手掌和鞋底一樣髒,教授居然把破鞋脫下與手掌並列。在他之前後,她從未見過那麼起勁的教書人,上課如上舞台,走過來跑過去,從不踱步,臉上都是表情,開口即是諧語,有形容他是「大珠小珠落鐵盤」。

秋深走進朱光潛主任積著落葉的院子,走上去颯颯地響,他已辭院長,邀導生喝茶。男同學拿起掃帚說:我幫老師掃枯葉。老師立刻阻止:「我等了好久才存了這麼多層落葉,晚上在書房看書,可以聽見雨落下,風捲起的聲音。這個記憶,比讀許多秋天境界的詩更為生動、深刻。」她一生都把那落葉和雪萊P.B.Shelley的《西風頌》中的意象聯想在一起。也正是那時,更接觸到浪漫詩人濟慈 J.Keats的《秋頌》等,寫到初秋還有些花在開,蜜蜂以為夏天永遠不會過去。想自己就是那傻蜜蜂,以為幸福可以永在。

英詩構成她真正意義的文學與美學啟蒙,深深被感動。其父過世,她想到最後時刻,想起濟慈的《夜鶯頌》「我在黑暗裡傾聽;啊,多少次,我幾乎愛上了寧謐的死亡,我在詩思裡用盡了好的言辭,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而現在,哦,死更是多麼富麗。」深感歲月,自己的生命和悲傷生命中有美感。

勝利後她是第一批回到著名珞珈山武大校園的學生。但前線後方共患難的日子一去不返,錯綜複雜心情低落。

唯有學風不絕。袁昌英教授她四年級的莎士比亞課,仍以一貫的穩健步伐定了進度。莎氏的37種劇本,分悲劇、喜劇和歷史劇,選代表作逐本介紹。

很愛《傲慢與偏見》 渴慕和平

朱光潛已赴北大文學院籌畫新局,臨行聘請未隨聯大北返的吳宓來武大做系主任。大四她選吳宓兩門課,一門課是:文學與人生,開放全校選讀,是他由哈佛回國在清華開的著名課程,在武大重開也只教了兩年。吳宓讀書既多,理想又高,所列課程大綱和內容真是縱橫古今中外,如在太平盛世,當可早啟中國的比較文學研究。可惜1947年的學生,多是憂心忡忡在現實中找不到安頓的早衰青年,不如上代單純地追求現實主義的道德家理想。

記得的吳老師更鮮明的是他為高年級開的「長詩」,似是接續朱老師的英詩課。開學後宣布接下指導朱先生導生的論文,包括指點修正她的。朱老師臨到北大曾轉告吳宓,她想進一步堅持研究雪萊或濟慈作畢業論文。很可能也告知她困在悲傷中走不出來。

「詩的真理」是她最渴慕達到的寫作境界。雖然她只能用散文寫一生,但最愛讀羅馬史詩《伊尼亞斯紀》(The Aeneid)其英譯者奈特(W.F.J.Knight)在英譯本序中說,作者維吉爾(Virgil)以博覽群書為基礎的暗示手法,道出全部詩的真理,而非瑣細的事實真相,以寥寥細數語繪出生動的畫畫,合成終極詩的真理中的現實世界。

她很愛的一本書是《傲慢與偏見》,羨慕書中的女主角:沒有戰爭,只有和平:「那是神仙似的世界。而我從出生所有的,就是戰爭與痛苦。」

(上篇,未完待續,下周續刊)

(作者曾任職哈佛燕京圖書館、曾任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會長)

文學家齊邦媛攝於2005年10月。(本報資料照片)
文學家齊邦媛攝於2005年10月。(本報資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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