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直贏(三)
問題還是來了。麗莎的出現像一根針,戳破了這個家庭精心維持的泡沫。麗莎是華裔第三代,父母來自台灣,在波士頓開了三家連鎖中餐館。她不像艾倫認識的那些「模範亞裔女孩」──她染髮、打唇釘,在法學院課堂上公開反駁教授的觀點。
艾倫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次模擬法庭比賽上。她穿著不合規矩的破洞牛仔褲,卻把對手駁得啞口無言。他追了她三個月,送花、送圍巾、甚至送珍珠耳環。麗莎第三次拒絕他時,在咖啡館裡直視他的眼睛:「艾倫,你喜歡的不是我,是你想像中的『完美女友』。」那天晚上,艾倫在房間裡砸爛了所有獎盃。
而小雨,坐在樓梯拐角,安靜地畫下了整個過程。
3
醫院的走廊比枚紅想像中更冷。她坐在硬塑膠椅上,盯著觀察窗裡兒子的背影──艾倫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背對著玻璃,手指在牆上機械地滑動。
「WHY NOT ME」,那些字母已經刻滿了整面牆。
麗莎退回耳環那天,艾倫當晚回家後,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循環播放蕭邦的〈葬禮進行曲〉,音量調到最大。枚紅推開房門時,艾倫正坐在一片狼藉中,用美工刀削鉛筆。不是普通地削,而是近乎偏執地把鉛筆削到只剩筆芯,再一根根折斷。
「她憑什麼?」他抬頭時,枚紅被他的眼神嚇到了──那不是憤怒,而是一種空洞的狂熱,「我GPA比她高,實習律所比她好,我甚至……」他的聲音突然卡住,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手掐住了喉嚨。那天晚上,枚紅第一次在網上搜索「偏執型人格障礙」。
起初只是「偶然」相遇。以後麗莎在咖啡館改論文時,艾倫會「剛好」坐在鄰桌。麗莎去健身房時,艾倫的跑步機永遠在她斜後方四十五度角。麗莎的公寓樓下,開始出現同一輛黑色豐田──車窗貼著單向膜,但麗莎認得那個輪廓。
「你能不能別這樣?」終於有一天,麗莎在法學院走廊攔住了他,「這已經構成騷擾了。」
艾倫笑了,那種讓麗莎毛骨悚然的、彬彬有禮的笑:「我只是想幫你複習侵權法案例──畢竟下周測驗的重點是『精神損害賠償』,不是嗎?」
三月的波士頓還在下雪。艾倫開始抱怨法學院通風系統的噪音。「他們在管道裡裝了聲波武器。」早餐時,他突然抓住枚紅的手腕,「媽,你聽──那個高頻電流聲,是專門針對亞裔大腦頻段的。」枚紅什麼都沒聽到。
吳志明偷偷錄下兒子對著空調出風口辯論的視頻,拿給心理醫生看。醫生開了奧氮平,但艾倫把藥片沖進了馬桶。「我沒病。」他盯著旋轉下墜的藥片,瞳孔微微擴大,「是這個家、這個世界病了。」
最終引爆一切的是一場暴雨。麗莎生日那天,艾倫抱著一大束粉玫瑰(他知道她最討厭紅玫瑰),站在她公寓樓下。雨水順著他的瀏海滴進領口,但他固執地等了四小時──直到麗莎和朋友們醉醺醺地回來。
後來的監控顯示:
00:17 艾倫抓住麗莎的手腕。
00:18 麗莎的朋友試圖拉開他。
00:19 艾倫把麗莎按在牆上,吼著什麼。
00:20 保安趕到時,艾倫正在用額頭撞擊消防栓。
「她騙了所有人!」被按倒在地時,他嘶吼的聲音混著雨聲,像某種野獸的哀鳴,「她在我的咖啡裡下藥……我聽見她和教授說他們相愛……」他幻想著。
警車紅藍閃爍的燈光裡,枚紅看到兒子被押進後座時,她要瘋了。
「偏執型精神分裂症伴抑鬱發作。」
陳醫生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診室裡的空調嗡嗡響著,枚紅突然想起兒子說的「聲波武器」。
「誘因可能是長期完美主義壓抑,疊加重大情感挫折。」醫生翻著病歷,「他潛意識裡無法接受『被拒絕』的事實,於是構建了一套被害妄想來……」
吳志明突然打斷:「治療要多久?」
「至少兩年。」
「不行!」吳志明拍桌而起,「他下學期該去最高法院實習!我們花了二十年──」
枚紅看著丈夫扭曲的臉,突然意識到:真正不能接受失敗的,或許從來不只是艾倫。
探視時間結束前,枚紅終於鼓起勇氣走進病房。艾倫背對著她,指甲在牆上刻出新的劃痕。那些字母已經層層疊疊,像某種詭異的浮雕。(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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