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與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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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拉生了十個孩子,她全部都賣掉了,有幾個賣了一千五百塊。最後那個已經三個月了,我希望她能留一個陪米拉,但她一定要賣掉,三百塊都要賣掉。」
「一千五?哦,上帝,你變成了有錢人。告訴我,你有沒有買幾瓶Tequila慶祝?」杰夫誇張地瞪大眼睛,嘴巴張成一個O形,亮晶晶的腦袋左右搖擺,巨大的身軀柔軟靈活,和腦袋的動作配合,有種怪誕又恰當的喜劇效果。什麼事經過他的肢體和語言重新表述,都能變成一件值得買瓶酒慶祝的好事,真羨慕他。
同事們禮貌性地哈哈笑了幾聲就止住了,沒有人注意到托尼臉上的痛苦在笑聲中更深、更重了。他擰起的眉頭沒有影響任何人的胃口。他從來都是無足輕重的一個人。
菲律賓女同事麗莎問托尼:「怎麼可以一次生十隻?我表姊家的拉布拉多只生了三隻。米拉能餵奶嗎?」
「她把米拉的孩子都賣掉了,怎麼能那樣?」
「差不多有一萬塊呢,還不用交稅。」杰夫強調了一句,麗莎重重地點頭表示同意。托尼嘆了口氣。他看著手裡的咖啡,不想再說話了。同事們繼續討論什麼品種的狗能生幾個隻。
米拉八個月的時候,他要預約做絕育,太太米妮不同意,因為要花一千多塊。米拉的名字是他特意與太太的英文名音近,希望她們倆能建立一種聯繫和鏈接的。太太的理由是狗狗沒機會找男朋友,幹麼花錢?托尼也不是非要給自己的狗做那個手術,只是大家都說應該做,就像每個人都認為孩子們應該去學游泳一樣。但他不善說服,也沒有強勢的性格,只能怏怏不樂。他的沉默和不高興看起來是一樣的,即使不一樣,也沒有人認真分辨,似乎也沒有人真的在乎過。
托尼出生的小鎮人口最多的時候兩千多人,那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期,加拿大歷史上第一次人口遽增。他的祖父母分別有五、六個兄弟姊妹,所以他有幾十個表兄妹,加上幾十個堂兄弟姊妹。如今,那裡的人口只有一千多,很多森林深處的小屋廢棄多年,有的被後代拆掉,成為冬天的篝火,化為塵煙。
小鎮上的年輕人最大的理想是考上大學,畢業後在省城溫尼伯找到工作,成家立業。每年,只有幾個最有野心的高中生考去東部大城市多倫多,或者西部大城市溫哥華。這兩個城市的消費水平太高,考出去的高中生們都有苦不堪言的打工經歷和貧窮的大學時光,但也不肯回去,逐漸變成遙遠的陌生人。在加拿大小鎮人眼裡,大城市是吞噬生活及一切的怪獸。大城市太大,童年夥伴不再是親密的朋友,也不會一起度過老年。
托尼在披薩店打工時,成了亞洲女人米妮的男朋友,後來,又莫名其妙地成了中國女婿和三個孩子的父親。自從米妮強硬地不許他養的第二隻狗米拉進屋,他們爭吵過很多次、冷戰過很多次。逐漸的,他再也不提了,雖然他能住主臥室,但他似乎和米拉一起經受著自然的酷暑和嚴寒,還有整日整夜的寂寞和孤獨。
他再也不願回憶或者講述他們如何認識、如何在一起的故事。從前,總有同事問他是怎麼和亞裔女人相愛結婚的,他很願意講述,每講一遍,都能增添一點新的浪漫元素。只有那樣的時候,他變成一起吃午飯四、五個同事裡的主角和中心。講述這件事本身就足夠浪漫了,雖然他們倆真實的相識和在一起,挺平淡也挺無聊的。和很多人一樣,不過是在單調的生活裡遇見了,都沒有更好的選擇,但都有無處釋放也不敢隨便拋撒的荷爾蒙,於是就在一起了,然後就這樣過下去了。他已經不太記得那段時間的細節了。每天都有烤不完的披薩,沉悶的爐子和沉默的他,只有快打烊時他們才會交談、說笑,然後說再見,回到各自休憩放鬆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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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我想離婚。那個女人,她賣掉了米拉所有的孩子。」
他媽媽驚呼:「天哪,她怎麼做到的?她簡直是個商業天才,溫哥華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怎麼會有人用一千塊錢買一隻金毛?」
「媽媽,我很難過。」
「一隻小狗一千多塊錢,你們是怎麼慶祝的?我建議你有錢了,就去修理一下牙齒,我還記得你的那顆蟲牙。」
他沒什麼可說的了。就像從小到大那樣,他媽媽喋喋不休說了會兒鎮上他認識或者不認識,但一說是誰誰的姊姊、妹妹就知道的人、結婚了,離婚了,又添了一個孩子這些話。有時候,他媽媽會突然想起她忘記了烤箱裡的土豆,或者她要去小憩一會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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