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女兒(三)
自從那晚父親將鐵門重重關閉,依婷牢記著父親對母親說的話:「除非妳離開那個女人……」她心中燃起盼望,或許有一天母親會出現在門口,說她已與凱莉分手、來接依婷回家。
母親沒有出現,直到次年放暑假不久,母親來了,打扮得光鮮亮麗站在鐵門外。「我們要坐飛機去妳家嗎?」依婷興奮地抓著鐵門問。「這次不會,我們在紐約訂了一個很棒的度假酒店,妳一定會喜歡。」聽到母親口中的「我們」,依婷失望極了,垂頭喪氣地隨母親走到停車場,果然凱莉在車上等她們。
等了一年期盼落空,這一次,她體會到父親的憤怒,母親選擇了凱莉,捨棄了她!
依婷再也沒有去過母親家,那間粉紅色的臥房常在夢中出現。
鋼琴陪伴她走過孤獨的童年和少年,參加了許多音樂比賽和檢定,表現傑出。十六歲那年,依婷跳級被波士頓音樂學院錄取,主修鋼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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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全黑了,艾瑪回到宿舍,將肩上的大提琴放下,強拉依婷出去吃晚餐。「我替妳請了一周假,不要把自己關在房間,出去走走換換心情,明天妳媽媽就來了。」
她們在學校附近找了一家中餐館,艾瑪說喝點熱湯會舒服一點。艾瑪是一個滿臉雀斑的金髮女孩,性格熱情,對依婷非常照顧。艾瑪說了許多安慰的話,依婷覺得頭昏腦脹、心神恍惚,回宿舍就早早上床了。本以為會一夜無眠,卻很快地沉沉睡去。
天還沒亮依婷醒來,大概是夜裡淚腺製造了更多淚水,眼淚又淌了一臉。她將頭包裹在棉被中,面對白色的粉牆,回想起父親的種種。她對父親的感情複雜糾結,混雜著依戀、同情和畏懼,她深刻地感受到父親的孤寂。他鬱鬱不樂、始終怨恨著母親和她的情人。隨著年齡增長和對父母的觀察,依婷逐漸理解,為什麼母親當年會離開父親。
雖然,她對母親也抱著怨恨,恨母親拋棄自己,或者應該說,恨母親將她留給父親。
她有兩對父母,父親和翠西亞、母親和凱莉,都是非典型組合。與母親和凱莉在一起的時候,依婷感受到一種特別的自由和愉悅,一切都很自然。她們兩人談天說笑時很開心,靜默無語時也並不沉悶,而是靜謐溫馨,甚至偶爾高聲爭吵時也顯得生氣蓬勃。依婷並不討厭父親口中的壞女人凱莉,甚至有點喜歡,雖然她從不曾表現出來。
很長的一段時間,依婷經常祈禱母親能把自己接走。看到父親鬱卒的神情,她又很自責。
父親需要她,而母親生活中沒有她也很快活。
一直到小學五年級,依婷都是睡在父親的大床上。父親說她很小的時候怕黑,一定要開著燈才肯閉眼。後來雖然不怕了,父親的臥房總會亮著一盞乳黃的小燈,她一手抱著絨毛兔子,另一隻手放在父親的手掌中。父親的手瘦削細長、骨節粗大,手掌皮膚粗糙,依婷的手指撫摸著父親掌心邊緣的厚皮繭,很快便睡著了。
如果不是發生那件事,她和父親是否能留住幼年溫馨親密的父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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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婷十歲那年,母親和凱莉結婚了。父親不知是如何知道這個消息的,忿忿地對她說:「妳媽和那個女人居然結婚了,這法律真荒唐,女人和女人結婚,真是笑話!」
晚餐時父親喝了許多酒、吐了一地,翠西亞生氣地清理穢物,口中一連串印尼語大聲抱怨。那晚父親早早回房睡了,依婷做完功課、上床前替父親蓋好棉被。父親酒氣沖天、大聲打著鼾。
那晚她睡得很不踏實,半睡半醒中,覺得一個龐大的重物壓在她身上。她努力掙脫卻動彈不得,嚇得大喊:「爸爸,爸爸!」
叫出聲的剎那她驚醒了,睜眼看到壓在她身上的人竟然是父親。父親也像是嚇到了,霍然跳起坐在床邊。
黑暗中小夜燈漾著幽幽的黃光,她看出父親的背影在顫抖,「對不起、對不起,婷婷。」父親背對著她,聲音沙啞微弱、幾乎聽不見。半晌他起身走向浴室,依婷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天放學回家,翠西亞已把依婷的東西搬到書房,「妳爸爸說讓妳睡書房,周末會買一張床,這幾天就打地鋪吧。」翠西亞抱怨著,像是自言自語:「突然要我立刻搬,忙了一整天才搬完。也是,女兒這麼大了還和爸爸睡,不正常!」「不正常」三個字語氣加重,接著翻了一個白眼。
那一夜她第一次獨睡,書房沒有窗戶、沒有小燈,房間被黑暗籠罩。她躺在鋪著棉被的地板上,依稀看見高聳的書櫃像怪獸般撲向她。
依婷害怕極了,想去找爸爸。前一夜黑暗中父親龐大的身影,沙啞帶著嗚咽的嗓音,父親彷彿也變成了一隻怪獸。
童年提早結束了。
過了不久,翠西亞搬進了父親的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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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父親已不在陽台抽菸。翠西亞和父親晚餐後回到臥房,兩人靠在沙發上一面抽菸,一面看電視。房中煙霧瀰漫,有一種特別的植物芳香。
自從屋中出現那種獨特的氣味,父親眉宇舒展,家中的氣氛好了許多,他也很少提起母親了。
長大後依婷才知道,那是大麻的氣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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