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為他留一盞燈（一）

美東維吉尼亞州北部小鎮維也納市中心，南北走向的教堂街在將近三百年的歲月裡，曾經是本地的主幹道。直到平行的通衢大道鍊橋路修建成功，教堂街的交通流量才漸漸減少。但是，對於本地居民來講，教堂街實在是太重要了。這條街的西區匯集了居民所需住房、開車、庭園設計所有的服務部門，東區則是教堂、「自由人」雜貨店、書店、殯儀館等等一系列不可或缺的設施。與教堂街成九十度交叉的磨坊街則止步於鍊橋路，磨坊街北面是規模宏大、氣象莊嚴的教堂。南面則是一個老圖書館，已經有將近兩百歲的年紀了。圖書館與鍊橋路之間，則是維也納小鎮的社區活動場地，常有本地小樂團在這裡演出，帶給居民們許多快樂。

在磨坊街向西延伸的一整排健康維護機構中，PT復健中心是相當受重視的一個地方。在這裡工作多年，退休之後還每天回來照顧病患三、四小時的著名復健師盧卡斯，是出生於此地的第三代德裔移民。

元月上旬，一個冷雨紛紛的傍晚，盧卡斯告別了他的兩位病患，出門右轉，回到教堂街自宅。在鍋涼灶冷的廚房裡，用微波爐熱了飯菜，一邊看電視新聞，一邊吃晚飯。將盤盞放進洗碗機之後，又在電爐上燒了開水，沏了茶。將滾燙的茶裝進保暖瓶，把已經看完的一本書，西蒙‧夏瑪的《猶太人》，仔細放進書包，穿上防雨的厚大衣，把書包緊緊地抱在懷裡，鎖了房門，回到磨坊街，向東，走近了老圖書館。

盧卡斯的太太，那位賢淑的女子，在這個小圖書館做義工二十多年。她去世後，盧卡斯很自然接下了這個工作，一晃，又是二十年了。一切都是老樣子，另外一位義工安娜，她是PT復健中心的櫃檯人員，留下了窗上的燭形燈，圖書館裡的兩棵小聖誕樹尚未拆卸，五顏六色的燈光閃爍，帶來歡喜。戶外，還書小亭的窗上也亮著小燈，有人還書的同時，要是在那裡看到心儀的書，也可以帶回家。有人捐書，也可以放進那小亭，一切都是再自然也沒有的了。

這一晚，盧卡斯發現老圖書館門外的磚地上坐著一個人，裹在一條厚毯子裡，正在微弱的光線下看一本書。只瞄了一眼，盧卡斯就認出那是艾默思‧奧茲的小說《我的米海爾》。盧卡斯趕快開門，把那人攙扶起來，推進門，按鍵點燃了電爐子，把那人推坐到爐前的長凳上，這才打開天花板上的大燈，看清楚了捧著書的人是一位看起來只有十八、九歲的阿拉伯男人。

那人連聲道歉：「我在維也納小鎮新的大圖書館借了這本書，但沒有辦法在那家燈火通明的圖書館看書，更不能帶回家。看到這裡有燈光，而且沒有行人，就在門外看書，希望沒有壞了這裡的規矩……」

盧卡斯放下書包，把乾乾淨淨的《猶太人》放在小桌上，為那年輕人倒了半杯茶，坐在了他對面，很溫和地開口：「這裡是愛書人的天堂，沒有什麼特別的規矩。我是盧卡斯，是這家老圖書館的義工之一，你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

年輕人雙眼直視著盧卡斯，誠實回答：「我是哈倫，在貝魯特出生。現在，同父母、一個哥哥、一個姊姊住在維也納小鎮『巨人』超市後面的連棟公寓裡。高中畢業之後，周一到周六在一家埃及人開的餐館打工。您從哪裡來，盧卡斯先生？」

「我出生在這裡，但我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都來自慕尼黑。」盧卡斯微笑著回答，哈倫臉色大變，像見了鬼一樣，眼光在桌上的《猶太人》和盧卡斯的臉上轉來轉去，滿是驚異，甚至還有一絲恐懼。

對於這種驚異，盧卡斯非常熟悉，他親切地跟哈倫說：「我的祖父常常跟我們說：『當自己的國家和民眾被瘋狂的思潮指引，準備要打一場絕對不義的戰爭的時候，如果我們無力制止，最少應當離開，應當採取不合作的態度。』」

「所以，您的祖父在二十世紀三○年代，就離開了慕尼黑。」哈倫興奮地說。

「是啊，整整九十年前，祖父帶著祖母，一站又一站向新大陸遷移，最終落腳維也納小鎮，開始了全新的生活。」盧卡斯看著哈倫，看著他手裡猶太作家的小說，溫和地請他說說自己的故事。

哈倫很誠實地告訴盧卡斯，他的父母曾經因為不滿恐怖組織的暴戾而幫助了駐紮敘利亞的美軍，因此獲准移民美國；又因為舅父一家已經在維也納小鎮落戶，所以也就決定住在此地。猶豫了一下，哈倫終於吐露心聲：「父親是技師，在磨坊街修車廠工作，母親料理家務。姊姊在小學教數學，雖然她愛的是花花草草，只不過，住在公寓樓裡，沒有多少機會蒔花弄草。哥哥在紐約州立大學念書，最近忙著上街遊行，支持哈瑪斯突襲以色列。他是我們家最危險的一個人，隨時會回來和他的朋友們聚會，這也是我不能把奧茲的書帶回家的原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