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種一季百日草
百日草原生於墨西哥高原,十六世紀以前,當地居民便已栽植。如今,它像墨西哥捲餅一樣,適應了各地的風土人情。在北美的土壤中,它六月開始吐蕾,七、八月盡情綻放,九月結籽。花期之長,幾乎以它一己之力,就能點綴整個夏季。
每年,百日草是我家花園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見圖)。單瓣或重瓣的花瓣高彩,如緞似錦;濃密的花蕊明艷,如火似霞。百日草正是用這般徹頭徹尾的明亮色彩,吸引採蜜者蜂擁而至:寬尾蜂鳥迅疾煽動翅膀,定點懸空,於花間吮蜜;彩蝶以優雅身段輕舞飛揚,彷彿要用舞姿彌補自身不及花瓣的斑斕色彩;蜜蜂腳上沾滿花粉,嗡嗡作響,在花朵間穿梭奔忙。
一隻肥頭肥腦的蜜蜂,竟在一朵單瓣花的花蕊上鬆弛地伏臥著。我將手機悄悄靠近,輕輕拍下這一刻,牠似是酣然入睡了。是否已入夢境?夢裡,可曾回到我的童年?那時,百日草也曾盡情綻放。
一九八○年,父母在老家一個名叫「石源里」的高地上建起三間泥瓦房,屋背山,山上覆蓋著修竹、蒼松與灌木,山中有巨岩,岩縫中,一汪泉眼日夜不息。父親劈開毛竹,引泉至屋旁水缸,晴雨無阻,泉水常年滿溢,衝出水缸,久而久之,在地面沖刷出一道彎彎的小溝渠。
屋前有一方半畝院落,先用溪石壘成兩米高的平台,再以黃泥填平。父親在院外種了一排冬青,修剪得整齊畫一,圍著院子生出一圈綠色圍牆。母親在圍牆內外各種下一圈百日草,花開時,紅如石榴、橙若驕陽、粉似桃李、黃如稻穗。天然的綠色與斑斕,共同圍成一個安穩的小院。
初夏,燕尾蝶幼蟲在冬青樹上啃噬新葉;盛夏,羽化的燕尾蝶便在百日草間翩翩起舞,展示牠們與眾不同的蝶尾。房屋側牆上布滿了蔥蘢的爬山虎綠籐,於後牆兩米之遙,則是幾塊梯田狀的菜地,種著土豆和番薯。
多年以後,當我移居加拿大,讀到作家露西·蒙哥馬利的「綠山牆的安妮」,腦海中浮現的,不是小說中紅頭髮的安妮,而是老家那三間黃土牆、黑瓦頂的小屋,是前院那道綠色的冬青牆與繽紛的百日草。
那時,傍晚的院子格外熱鬧:父親與生產隊的組長、會計、保管員們圍坐一隅,討論田裡的農事安排;母親和舅媽等女隊員坐在門前石階,納著鞋底,說著家長裡短;哥哥和伙伴拼起幾張長凳,在凳上輪著下象棋;姊姊和小姐妹窩在屋裡,用一台老掉牙的縫紉機趕製當時最時髦的衣裳。而我與兩個年紀相仿的小伙伴,蹲在水缸邊玩泥巴,或撿幾顆石子當寶貝。
一九八三年的某個傍晚,全家圍坐在新做的八仙桌吃飯,母親提起外公單位可安排她「頂職」入廠。「不要去。」父親放下筷子說:「農村馬上就要搞承包到戶了,我們的好日子,馬上要來了。」
同年,土地改革正式落地,原由生產隊集體所有的田地、茶山、山林被分到各家各戶。那是一段令人熱血沸騰的日子,村口處處是丈量土地、議論分田畝的喧嘩人聲。一個月明星稀的傍晚,每家派出一人到生產隊倉庫,透過抓鬮決定分配結果。我們一家五口,共分得兩畝半水田、三排茶樹、兩片毛竹林,及柴山和石竹林各一塊。
過去,收割的稻穀集中在生產隊倉庫前的曬穀場,由專人負責晾曬入庫,再按人口、年齡和性別挨家分配。承包到戶後,家家戶戶得騰出自家庭院晾曬糧食。
分產到戶當年,我家水稻大豐收,竟收得近三千斤稻穀,全家歡欣鼓舞。前院鋪了四張曬墊,穀子輪番晾曬;趕上陰雨,只得攤在屋內地板上,父母卻心急如焚,生怕穀粒發芽。
「我們得把院子前頭的冬青樹和百日草清理了,騰出地方,讓稻穀多曬點太陽才好。」父親在飯桌上說。「不能砍,這些樹和花我喜歡。」母親脫口而出。「曬穀子要緊,還是這些沒用的花要緊?」父親語氣堅決。
第二天清晨,母親去地裡澆菜,歸來時,發現前院那道綠色的圍牆與繽紛的百日草,已被砍光堆在一旁。她怒而不語,徑直走出家門。
那天,父親四處打聽母親去向,均無消息。次日清晨,我醒來時,見父親在院中清理枝葉,眼神卻不時飄向村口。忽地,他快步走出,迎向那熟悉的身影,母親挑著一擔東西,一頭是三角牌電飯煲,一頭是乘風牌台扇。
原來,母親並非賭氣,而是獨自前往工廠正式辦理放棄「頂職」的手續。補助款一領到,她便給家裡添置了這兩件電器,從此,我們家成為生產隊裡第一個擁有電飯鍋和電風扇的家庭。
半個世紀後,那些記憶中的百日草,又在我加拿大的小院中盛放。重栽,未必是為了再現兒時的色彩;曾經走過的路,早已在心中開成了一片花。
風吹花動,酣睡的蜜蜂飛起,嗡嗡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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