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味
灣區進入冬季,天氣驟然降溫,時不時還灑幾滴雨點兒,晚上收拾停當之後,早早就鑽進被窩暖和。夜長寒重,總是憶起故鄉舊事,因為疫情,好幾年沒有回國了。一腔幽情無處發洩,只好翻些閒書來看,尤其是美食文學,精神上解解饞。
那日讀到唐魯孫先生的「中國吃」,這位老先生是滿族鑲紅旗人,珍妃瑾妃的堂侄孫,大家子弟。他不僅對老北京飯店小吃瞭如指掌,年輕時國內四處遊歷,也了解不少各地美食特色,晚年憶舊,寫了這本集美食之大成的「中國吃」,竟然還專門有一章談到山西的醋和麵食,更勾起了我的思鄉之情。
我生在山西,長在太原,對故鄉風味的感覺,正如唐魯孫先生所言,在當時當地並不覺得有何特別,一旦離開家鄉,反而魂牽夢縈,時時想念。
一說到山西風味,首推老陳醋和麵食。山西人愛吃醋,據說是因為黃土高原的土壤鹼性很重,必須要多吃醋才能加以中和,和四川人吃花椒、廣東人飲涼茶一個道理。
我們當地人買醋,很少去超市買包裝精美、價錢不菲的成品醋,這種行為用我們當地話來說,叫做「燒包」。一般都是到當地醋廠論箱買,精打細算的人家,甚至自己帶了塑料桶去打醋,成本更低。進到醋廠,沿地一溜幾個大醋缸,有三年釀、五年釀、十年釀,價格依次升高,年頭越多,自然越酸,也更有一種醋的醇香味兒。
我父親很能吃老陳醋,一大碗麵要放小半碗醋調和,年幼的我吃不慣,覺得酸味兒衝鼻。有時想偷吃爸爸湯麵裡臥的荷包蛋,總要在他加醋之前迅速拿走,否則會酸得瞇眼睛打哆嗦。
山西人不僅家常吃飯離不了醋,進到任何一家本地飯店,總在落座後上菜前,麻溜地給每位客人上一雙筷子一套碗碟,外加一小碟醋。我從小見慣不以為異,到了北京上學和同學出去吃飯才大為奇怪,怎麼這裡飯店不給醋碟,倒給一壺醬油?
寒假回到家鄉後再開學,我特地帶了幾瓶老陳醋到學校給室友分享,大家一開始都不感興趣,閒置在書架上落灰。結果一天一位同學打掃不慎摔碎醋瓶,一時醋香滿室,幾個室友正好冬季感冒,聞到酸味鼻子不塞了,胃口也打開了,這才紛紛稱讚老陳醋不同凡響,以後總讓我時不時從太原捎上幾瓶。
說到山西麵食,花樣可就多了。唐魯孫先生說山西麵食號稱有七十二種,我還真不知道那麼多,家常吃的大概也就十餘種吧:刀削麵、剔尖、揪片、切麵條、拉麵、貓耳朵、抿蝌蚪、搓魚魚、河撈……,每種不同的麵食對應不同的和麵方法,有軟有硬,有稀有乾;然後做麵的手法又各不相同:削拉撥剔、捏搓切壓。所以別看都是麵,吃到嘴裡,口感咬勁兒變化多端。
我們家常吃剔尖,就是一手拿一個圓形鋼鏟,上面攤開麵糊,一手拿一根長長的扁窄鋼尺,一根一根剔到滾水裡煮熟。高手剔出來的麵長短一致,厚薄適度,速度也快,上下翻飛,一面剔一面撈,一大盆麵剔完,全家也都吃個半飽。二○○四年我離家來美,箱子裡還塞了一套剔尖專用的鏟尺,外地同學見了都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直到父母後來赴美探親表演一番,大家才開了眼。
老西兒吃麵重在麵的本身,澆頭並不複雜,一般是兩樣兒:西紅柿炒雞蛋和小炒肉丁。到了飯館落座點一碗刀削麵或是剔尖,老闆會問:「澆西紅柿還是小炒肉?」你要是乾脆回答兩樣兒,老闆就知道你是本地人,不能隨便糊弄啦。不過外地人來太原,都想一網打盡各種麵食,那就要上太原麵食館。他家不僅家常麵種都有,還有些我們不常吃的莜麵栲栳栳、蘸葉兒、拖魚兒,也算是遊客打卡的網紅店了。
除了醋和麵食,我最愛的故鄉小吃要數羊雜割。北方寒冷,冬天的早上喝一碗熱氣騰騰的羊雜湯,渾身能暖一整天,因此除了一年四季開門的羊雜館子,一些早點攤小飯店到了冬天也加賣羊雜湯。有一年寒假我回太原早起遛彎兒,竟然看到肯德基的門口貼著一塊告示牌,說天冷供應羊雜湯。原來店主覺得冬天洋快餐生意慘淡,賃出去一溜兒座椅給賣羊雜的租用,左面依舊漢堡可樂,右面卻是燒餅羊雜,驚人的和諧。
本地有名的羊雜湯館子一大早開門人們就排上隊了,廚房燒著數尺長的大鐵鍋,鍋下煤多火旺,鍋裡白湯翻沸,異香撲鼻。到窗口交錢,伙計就會問你:「肉還是雜割?各幾兩?」吩咐完,伙計熟練地抓起一把肉一把雜割過秤,一般都是準準的,然後下到鍋裡煮熟舀出,再燙一把細長的紅薯粉條,最後澆上一碗滿滿的羊湯,撒上蔥花香菜,油汪汪的紅辣椒。一般人們還要就上一兩個燒餅,油酥掉渣,香軟可口,吸溜上一口羊湯,又濃又香,又燙又辣。
雜割洗得都很乾淨,肚肺腸肝,絕無異味,有的館子還會添點羊血;粉條滑軟,羊肉酥爛。雖然北方各省也都有清水雜割白水羊頭類似的賣,但都不如本地羊雜合口味。
先生是天津人,初來太原帶他去吃羊雜,還有點不以為然,以為是和天津一樣乃是羊雜加了芝麻醬煮得糊爛一團。直到拖他去吃過一次,立馬大為驚豔,從此念念不忘。作為太原女婿,回國不管時間多忙多緊,哪怕只能有一個晚上在太原,羊雜也是第一必吃的食品。
想到這裡,又是饞涎欲滴。希望能早日返鄉,見故鄉人,吃故鄉味,品故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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