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屋和族譜(下)

父親打聽到祖屋曾有九個陶甕，用來儲藏糖果的，像水缸那麼碩大，有兩個至今倖存，流落在郊區的農家，當作盛雞飼料的器具。他掏三百塊贖回，請親戚用板車拉回家，動情道：「這是祖宗在清朝經營商店時的老物件，鎮上赫赫有名的天盛商行，就是咱家的。有一次坐渡船，艄公說，天盛商行的秤砣，都有臉盆大。到民國戰亂，家道中落，生意結業，你的奶奶送給閨密作紀念。」

那表面磕碰斑駁的陶甕，刻滿滄桑。先輩傳承下來唯一的遺物，成為祖屋的代表，父親視為摯寶，擺在家裡的小佛堂，接受香火的敬奉。

父親年紀愈大，愈發關注和熱心劉氏家族的事。退休後，他從周灣村的宗親少彥那裡，迎請族譜「東平堂」，安放在那兩個骨董級別的陶甕裡。他經常戴著老花鏡，研讀那些泛黃的族譜，那些破損的紙張，他仔細地裱糊完整，用線裝訂牢，校對族譜裡的遺漏謬誤。父親將十幾本反覆翻讀了五遍，對不理解的時間節點，專門查閱二十四史，追本溯源，作筆記。

受他的感染，我幫他聯繫族譜裡記載的那些劉氏宗親的後代，追蹤到北宋抵達湖南省華容縣的一世祖。令人欣怡，幾位祖先的墓還在！在那高山之上，洞庭湖畔屹立了近千年，被後代保護得完整。其中一個先祖劉大夏，當過明朝的尚書，入祭文廟，以他的名義，建立了氣派的宗祠，成為我們這一脈聚會和祭祀先祖的名勝古蹟。

從此，八十多歲的父親，平添一個心願，要去山高路遠的華容縣祭祖。由於新冠疫情爆發，加上我們擔心老人家年邁體弱，便沒成行。每到清明節，父親就在那兩個老陶甕前，點一柱香，遙祭祖先，貢品旁，放著那一垛族譜，氤氳的煙霧，一位跪拜的剪影，在蠟燭的燈火裡搖曳、焚燒，紅紅的蠟燭，慢慢溢出白色渾濁的淚！那是游子對根的綿綿思念，欲說還休，唯有淚暗流。

爺爺奶奶沒留下任何影像和信息，父親對他們也沒印象。他從以前的鄰居打聽，爺爺屬大戶人家的紈褲子弟，在他剛出生就不在了；奶奶來至沔陽州，是富甲一方張員外的嬌嬌女，帶著丫鬟和豐厚的嫁妝過來。

父親四歲時，奶奶又去世。五歲時，被他唯一的親哥送到漢口的孤兒院，迫於街坊的輿論壓力，又將他接回來養。十歲，親哥和嫂子又不幸故去，小小年紀，流離失所，吃百家飯長大。在一九五四年逃洪災時，差點病死在河堤上，被好心人發現，救了小命；經歷各種改造運動，進學習班挨整，能活到如今，父親一直感恩許多人的幫助，更念叨祖先的蔭護，讓他柔韌而卑微地活著。活著，比什麼都強。

我兒子去西班牙讀研究生，出發前一天，父親帶著我們，又去峰口鎮的老街晃了一圈，白髮蒼蒼的父親說：祖屋雖然不在了，但根脈永遠在這裡，在族譜裡延伸，不能忘本！然後，爺孫三代，在父母親蓋的老房子後院，合影留念（見圖，作者提供）。

故鄉的老房子，接替了祖屋，成為我們後代的精神家園，傳承下去，雖不豪華，顯得寒酸和破舊，但它是父母親搭建的，為我們遮風避雨的溫馨雀巢，無論鳥兒飛得多遠，那裡都是孩兒期盼和牽掛的地方。飲水思源，為的是跨出歷史的煙塵霧霾，原諒過去的磨難，和悲苦的過去和解，砥礪當下前進。

現在，我們移居海外，漸漸理解了父親對祖屋的深厚感情，對續修族譜的執著，那是父親找尋歸宿，那是綠葉對根的追思。遊子，對故鄉和老家，深情地眺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