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值不值？

我發現陌生人貌似隨口一問的「你有什麼愛好？」多半暗藏玄機。如果回答「烹飪」、「唱歌」、「游泳」之類，大概沒人會接著問「你考了幾級廚師證？」、「你出了哪些專輯？銷量怎麼樣？」、「你進國家隊了嗎？拿過獎牌嗎？破過記錄嗎？」等等。但是如果回答「寫作」，那麼接踵而來的關切，必然少不了「你發表過什麼作品？稿費多少？出過多少本書？版稅多少？」

有人享受寫作不為發表。我的一個美國同事寫了幾百萬字的超級英雄奇幻小說，統統珍藏在電腦，偶爾讓我窺豹一斑，收割我一連串歆嘆；另一位旅日朋友用化名在網上張貼的文化隨筆，被人搬運得到處都是，成為出處不詳的公共財產，她自己一笑了之。

倘若他們如實相告，多半會得到一聲摻雜著鄙夷的「好可惜」，意思是你文筆欠佳，在紙媒發表不了。如果像我這種情況，享受寫作也為發表的，那麼同樣一聲「好可惜」裡則帶著同情，意思是你費老鼻子勁才掙這麼一點，真不值。

值不值怎麼判斷？音響發燒友搭建家庭影院；滑雪迷購置衣物裝備；時尚達人美髮美容又美甲，美妝美裝天天換；我的鄰居酷愛釣魚，除了必備行頭還買了一艘遊艇……人們非但不責備，反倒稱讚這叫有品位，懂得享受生活，可到了寫作這兒，一個個態度肉眼可見地晴轉陰。

我為推廣自己的新書所作的額外投資，被翻譯成「辛辛苦苦寫的書，賣不出去還要倒貼錢。」就連出版社編輯也把我分享的出書經歷刪得一乾二淨，好像我洩漏了天機，幹了什麼丟人事一樣。

「寫作」令原本圍繞陶冶情操的愛好話題，變得急功近利。不光旁人，不少作者亦如此。我周圍有文友抱怨發表難，想出一堆旁門左道，就是不想怎麼提高寫作水平。我委婉地提醒他，不要為無關寫作的事分心，他卻說能不能發表和寫得好不好沒關係，懂的人都懂，然後笑我傻。

有的陌生文友千方百計找到我，以交流寫作技巧的名義，向我列舉自己結識的文壇大咖和編輯，為的是套我話，在發現我沒有可以被他利用的人脈後，立刻跟我斷聯。於是我明白，他們屬於第三類作者，那就是不享受寫作只為發表，他們寫作另有目的。

我的舊識中有運動健將，膝蓋和髖關節都換了，也攔不住他繼續走向健身房；有業餘舞者，一下班就去上舞蹈課，沒課的時候幫舞蹈學校做志願者，義務演出，風雨無阻；有弄花人，在後院動輒勞作六、七個小時，手腳沾滿泥、被蚊子叮一身包卻樂此不疲。為什麼呢？因為他們從愛好中獲得了愉悅，我也從寫作中獲得了同等的愉悅，這種愉悅大於發表帶給我的，換言之，寫作是錦，發表是花，即使沒有錦上添花，我也會照寫不誤。

不把寫作當樂趣的人看來，寫作是職業般的負擔，只有從中牟利，甚至牟大利才算值得。我自知當不了職業作家，因為我抗拒我的文字受制於人。就拿旅遊為例，我要全然投入的、無論在何年何月都能有感而發的放鬆，而不是帶著任務去，回來一周內完成一萬五千字的采風實錄，愛好的魅力，在於我有選擇做與不做的權力。

說到這裡，我想起多年前翻閱候車室雜誌時，曾讀過一篇專欄作家採訪，那位作家打趣自己是「碼字換飯吃」，我覺得自己正好相反，是「吃飯為碼字」。（寄自喬治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