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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過鐵線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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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AI生成)
(圖/AI生成)

西南氣流推著八月低壓,雲層像灰毯罩上平原。祖父坐在糖廠倉庫外,我替他泡一壺烏龍。茶香剛起,一股鹹涼風從溪口鑽進來,掠過鐵皮屋頂,把甘蔗渣的甜與鐵鏽味混進空氣。祖父八十九歲,耳背,卻只要聽見鐵軌嗡鳴就會抬頭。如今五分車早停駛,窄軌被雜草埋住,只剩前方那段舊橋,地方人叫「鐵線橋」,鋼樑鏽紅,像留給天空的一道舊筆劃。

我把茶遞過去,他的目光仍黏在橋上:「那橋是日本時代蓋的,戰後沒拆,真好。」日治晚期,糖鐵線從這裡通到隆田,載蔗也載工人。祖父說那時他每日站在車尾撒白灰標路,風一大,灰粉吹成銀霧,日光裡像舞鶴,如今只剩鋼骨在鳴。

傍晚的風更大,吹得廢棄倉門發出長聲。我陪祖父推門進去,灰塵飄浮,像薄霧掛在梁間。牆邊斑駁黑板上還殘留粉筆字:粗糖、白糖、丁乾數。祖父抬手撫摸那字,指縫留下白印。棚角擱著舊木箱,我蹲下翻找,裡面除了一沓發黃帳冊,還有一只鐵皮糖罐與一封破信。信紙微潮,署名「稻田技師」,日文已模糊,只看得懂「試驗糖度」「要員加給」幾個字。祖父見我讀不懂,淡淡地說:「那是請調函,他本想帶我去北邊,更高薪。可是你阿嬤那時快生了,風那麼大,我不敢上船。」

祖母的名字像一粒溫熱石子,隔著多年仍燙手。我問他是否後悔?他搖頭:「甘蔗割完還會再長,人的日子不見得。」說完,把信紙折好,放回帳冊,像把某段歧路輕輕闔上。

夜色落到窗外鐵軌,遠遠傳來機車喇叭。祖父忽然對我笑:「去拿那秤砣來,幫我秤一下風。」我知道他在開玩笑,卻仍照做,把磨得發亮的秤砣擺上桌。風從倉門灌進,壓得茶香向地面貼去;那一瞬,我彷彿看見無形的重量落在秤盤,是祖父的青春,也是這座糖廠的餘生。

隔日清晨,南風轉熱,甘蔗葉尖晾出亮光。父親開貨車來,手裡拿著文化單位的調查表:「倉庫要不要列保存?他們等回答。」祖父不語,只指橋,又指我們胸口:「風知道路。」我拉父親到舊鍋爐旁。鐵罐腹內仍殘煤灰,我抹一把,灰在指尖顫抖,如尚未冷卻的年代。我說:「不拆吧?咖啡館也能開在鍋爐前。」父親嘆:「年輕人喝咖啡,誰記得吃甘蔗?」話音剛落,風灌進鍋爐,揚起一圈灰。那畫面讓我想起童年,鄰居阿伯劈蔗節,纖維飄飛,他說那是『蔗灰落糖霜』,苦活裡也要留甜。

午後我陪祖父回老宅。他想找一樣東西,最後在衣櫃底翻出草繩草鞋,一雙小巧、一雙成年尺寸,草青早褪,只剩海風碳化的灰綠。祖父叫我試穿,大到踢踏。他說:「留給以後的客人看,知道蔗田不是只有甜。」我把鞋放進紙盒,聞到一絲舊鹽味,那味道讓我想起外地求學的冬夜,站在北方車站月台,被乾冷風颳到眼眶痠,那時我第一次理解何謂思鄉,也第一次懂祖父所說「風裡有家鄉」的重量。

傍晚,小火車拖著彩色車廂,從園區另一端緩緩駛來。車窗裡孩子揮手,祖父抬手回禮;可他眼裡浮出的,是木柴爐蒸氣與蔗汁噴香的舊影。風把孩子笑聲和爐火記憶糅在一起,在斑駁月台盤旋。我忽然懂祖父的執拗,鐵道不止運糖,也運他的青春與母語,拆了,去哪裡找?

一周後,堂哥帶女兒來看場地,提議把米店改成「咖啡+甘蔗霜淇淋」複合店。父親摸著門口風鈴猶豫,祖父先開口:「風鈴要是動了,搾蔗機也會跟著響。」三代人的笑聲被風推到屋樑,像和解的信號。那晚我們滾動鍋爐邊的鐵輪,試著想像把舊煙囪改成咖啡排風管;祖父說不懂設計,但懂風向,風要能自由進出,客人才聞得到蔗香。

裝修首日,工人搬走木櫃,我守在巷口。風從街角方向來,捲著烤布丁的焦糖味。小女孩追著風闖進店裡,風鈴清脆,像給新故事按鍵。父親彎腰對她說:「以後咖啡豆跟冰糖蔗,一樣排架。」我看見老牆上映出父親和我重疊的影子,長度不同,方向卻同。

傍晚時分,天色突然暗,颱風外圍環流提前抵達。工人收隊,風裡夾著雨珠,敲打新裝的玻璃窗。祖父不肯走,說要聽第一場大風測試屋頂。我陪他坐在門檻,雨打鐵皮叮咚作響,像巨大鼓點。他忽然抓我手:「風這麼大,你怕嗎?」我笑:「怕,但也習慣。因為每到風大,你就要講故事。」他哈哈一聲,講起戰後糧荒,用甘蔗渣加薯粉做餅充飢,又講起翻修屋頂時被鐵皮割破手,祖母就用甘蔗汁洗血止痛。我聽著聽著,雨聲竟像遠去,剩下他不急不緩的語調,在風裡穩穩落子。

雨過半夜,鐵線橋方向傳來低沉嗚嗚,是風穿過鏽孔的哨音。祖父靠著我肩睡著,呼吸和橋聲同步。我體會到某種平衡:鐵橋久鏽未斷,糖廠年久未拆,人也終將老去,卻都能在風裡找到共振。那一夜,我守著他,直到拂曉第一縷光落在秤砣上,露出溫暖銅色。

開幕日選在秋分,風柔,雲高,舊倉外的甘蔗片片透亮。我們把草鞋掛在鍋爐前,用小木板寫上「蔗田的腳印」。祖父坐在門口喝咖啡,他不習慣苦味,卻說帶點蔗糖剛好。我邀他為風鈴剪綵,他笑說不必剪,風會自己拉開序幕。

午時第一陣海風掠過,風鈴叮,店裡燈亮,一個老太太推門而入,說她小時候常在這裡等父親收工。祖父抬頭,認出她是當年蔗田灌溉工的女兒,兩人一言一語確認,風便在他們頭頂打了個旋,像翻開被塵封多年的帳冊。

我把預先準備的蔗香拿鐵遞給祖父,他示意放在窗邊。我照做,杯口的熱霧立刻被風捲走,像看不見的信紙寄向橋頭。我想起那封日文請調函、那雙鹹味草鞋、那片灰霧蔗灰,它們沒有離家,只是換了載體,被風排列在新的時間軌道。祖父輕聲說:「毋管咖啡抑是糖,有風就會香。」我點頭,把窗推得更開。

夜裡閃電照亮鐵線橋,鋼樑輪廓一瞬清晰,像有人在遠方為舊故事打光。我關閉店燈,最後檢查風鈴,確認它在暗處也微微擺動。鎖門那刻,一陣輕風穿過門縫,像老友拍肩。我知道明天它會再來,也知道香味會跟著它,去到更遠的地方,像當年祖父撒下的白灰:看似無影無蹤,卻在日光裡,把整條路勾勒得發亮。(寄自台灣屏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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