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花

有位文壇的才女朋友突然不務正業，投筆從「歌」了！自從她迷戀上森林、蘑菇和畫畫後，唱歌成為她生活裡的另一愛好。

我的車停在路邊等候，她帶著一身水氣上車，我看見她烏黑柔軟的髮梢還掛著細碎的雪花，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微光。

「我唱一首最近我愛上的歌。」她在我身旁哼唱「四季歌」，歌聲圓潤飽滿，轉音處細膩得恰到好處，她的表情溫婉深情，我開始懷疑她是被文學耽誤的歌唱家，歌曲尾音剛落，我迫不及待地說：「這首歌叫雨夜花，是閩南歌曲。」

她回覆：「喔？這首歌原來是閩南話啊！這個廣東話版本是黃耀明的『四季歌』。」黃耀明啊！我鍾愛他的「春光乍洩」，學生時期的青澀印記呢！二月時節，車窗外是綿綿細雪，這種帶有金屬感的低溫，特別適合營造瞬間即逝的惆悵與感傷，很適合當「春光乍洩」的MV拍攝現場。隨著她歌聲的流轉，我們一邊在車裡談起音樂、詩歌和遠方，一邊抒發兩個搞怪靈魂的藝術品味。

後來，她在咖啡館陸續吟唱王菲的成名曲，以及其他實力派唱將的代表作，有時活力四射、有時輕柔搖曳，不論何種旋律穿梭其上，雨夜花的旋律始終是我腦海中襯底的背景音樂，宛如浪漫信紙上的優雅浮水印，柔柔淺淺毫無攻占姓，卻無法被徹底抹滅。

我生平第一次聽到粵語演唱的「四季歌」，回家後查閱歌詞，發覺意境和閩南話版的雨夜花出入不少，四季歌是港式現代風格，雨夜花是台式田園風格，風格迥異，憑藉我對黃耀明的鍾情，都無法弭平這份落差帶來的奇異感受。

數月後，在一位熟識老奶奶的喪禮上，我們這群老奶奶的朋友一同上台，獻唱她生前最愛唱的「雨夜花」。兒時被老師罰寫漢字，一個漢字被重複寫太多遍後，看起來就不大像原本的字了。大合唱竟有異曲同工之妙，一大群人同時開唱一首歌，聽起來就不大像它原本的旋律了。

當我的思緒被成片歌聲埋沒時，我的眼前像是電視螢幕般跑起「雨夜花」歌詞的字幕，螢幕裡是老奶奶的一顰一笑，雨夜花的歌詞呼應她那一代女性的社會背景和生活經驗，所以K歌包廂常有老奶奶一代的人群陶醉演唱「雨夜花」，他們唱的不是一支歌調，而是一種懷念、一種共鳴。

就像我每次聽到「望春風」的曲調，我彷彿就坐在長榮航空的座位上，等待飛機起飛的光景，能嗅聞到機艙內滯悶的氣息、感受到乘客擺放隨身行李的身形挪望和推移。一首歌可以是一個世代的生活標誌，多年後，現今的青春世代聽聞Bruno Mars和Rose的APT，腦海裡浮現的不只是歌手載歌載舞的活靈形象，還會重溫當年的青春懵懂與年少輕狂。

喪禮結束的回程路上，香港朋友突然問起：「雨夜花這首歌很好聽，可惜是閩南話，我無法跟著唱……」

「它有廣東話版，是黃耀明的『四季歌』。」那瞬間，我聽到大家「喔！」一聲的恍然大悟，令我憶起才女朋友知悉「四季歌」由「雨夜花」改編而來的神情，不覺莞爾。雨夜花在台灣歌謠裡的傳唱度居高不下，更不因語言的隔閡而削弱它的情緒感染力，真正雋永的藝術作品不因時光而消減價值，反而更禁得起考驗。（寄自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