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火山口流出的瀑布
有一條瀑布,名為清水瀑布(Clearwater Falls),藏在喀斯喀特山脈(Cascade Range)的一隅。它並不壯觀,沒有雷鳴般的落差,也不是那種一眼便會忽略的細流。它從火山熔岩的裂隙之間悄然溢出,溪水在山腹的褶皺里劃出幾道獨特的水路,這般形貌,在整條山脈間都是獨一的。
我是去火山湖國家公園(Crater Lake National Park)時,偶然發現這個瀑布的。歷史上這裡曾發生過多次火山噴發,最大的一次距今已有七千七百年,那時瑪滋瑪(Mount Mazama)火山熔岩噴涌四溢,最終火山口塌陷,形成了天然高山湖。四周的山谷被熔岩層覆蓋,變成沃土,再生林、礦泉湖與清流之源相繼而生。
那天進山時,天空正落著細雨,林木帶著潮意,霧氣低低地纏繞在溪谷之間。清水瀑布離入口不遠,步行不過五分鐘。溪流自一處宿營地邊繞過,到了斷層處,忽然就跌了下去。僅十來英尺的落差,卻把水劈成上下兩段,自高處折下,在谷底的坍木與漂枝之間碎裂迴旋,散作一片摺疊的流,不急不緩地往下游潺潺而去。
喀斯喀特山脈的瀑布種類繁多,有的是直落式的,多見於春暖花開之時,那時山脈正在「瘦身」,積雪像脂肪一樣迅速融化,化作飛珠濺玉的水流,自高處傾瀉而下,聲勢浩大。馬特諾瑪大瀑布(Multnomah Falls)、殖民溪瀑布(Colonial Creek Falls)皆屬此類,由高山融雪匯聚而成。
另一種則是疊流瀑,因水流受到山石、林木的阻隔,與地形達成某種妥協,順著山階、坡坎跌宕而落,轉折生姿,自成趣景。
當然,瀑布的模樣遠不止這兩種,還有飛霧瀑、水簾瀑、馬尾瀑、扇形瀑,各有性情,難以盡述。瀑布是喀斯喀特山脈的吟遊詩人,有山林處便有牠的身影和歌聲。地心引力是牠的靈感,抒情的歸宿則是大海。
事實上,喀斯喀特這個山脈的名稱本身,就是疊瀑之意。幾乎山山有瀑、水水成瀑,層層疊疊,終匯入哥倫比亞大河的浩浩蕩蕩。十九世紀,探險家劉易斯和克拉克(Lewis & Clark)沿哥倫比亞河行至喀斯喀特山口時,曾記錄他們眼中的「大急流」、「大瀑布」:在僅一百五十碼(約137米)寬的河道內,水流被岩石與島嶼阻擋,激起高漲洶湧的浪濤。他們在尋找通往太平洋西北的通道(Northwest Passage)時,正是在此處遭遇險流重重,舟覆人落,幾度死裡逃生。
清水瀑布兼具直落與疊流兩種水姿,動靜交融。火山熔岩地質構造出一張巨大的地下過濾網,厚達幾千英尺。上游的雪水鑽入迷宮般的洞隙,穿越富含礦物質的岩層,像擠牙膏一般緩緩滲濾。據說,這個過程可能持續數年,甚至幾十年。最終,泉水從這片冷冽清純的天然蓄水倉中一躍而出,墜入河中。僅這股熔岩泉源,便使得整個安普夸河(Umpqua River)流域清澈見底,遠近聞名。
河中到處可見鮮綠的水苔,附著在河底的卵石、樹根、藤須之間,輕輕搖曳,像是一團團嬰兒的頭髮。河水是否清澈,往往可由水中植物一窺端倪。若水質渾濁或遭汙染,常生長藻類、水草;而若水清透,則是苔蘚的理想居所。這樣的溪流,在走累時,甚至可以俯身飲之,作一口天然的解渴之泉。
鐵頭鱒魚整個秋冬都潛藏在下游的深潭中,一道閃電喚醒了古老的記憶,牠們在春雷聲中逆流而上,翻山越嶺,挑選在安普夸河上游築坑產卵,哺育新生。
還有一種水鳥常年棲居於此,牠便是以「潔癖」聞名的美洲河烏(Cinclus mexicanus)。我在水邊看到好幾隻,牠們低低貼著水面飛翔,嬌小玲瓏,與其說是鳥,更像蜻蜓。牠們緩緩停駐在岩石之上,浪花飛濺,羽毛被噴濕,卻如磁鐵一般屹立不動。
河烏生有雙重眼瞼,原有眼簾外多了一層透明膜,宛如一副天然泳鏡,讓牠們得以暢遊水下。眨眼時,閃現一抹幽藍之光,神祕莫測。忽然間,不知牠發現了什麼食物,一個猛子扎入水中,彷彿化作一尾靈動的魚,歡快地暢遊,自由地滑翔。牠的翅膀仍在水下不停地撲動,有如萬里藍天在水中延伸。
作家約翰.繆爾(John Muir)在遊記中多次提及這種水鳥,讚嘆「河烏是一位異常歡快可愛的精靈……牠是山溪的寵兒,是怒放水花中的蜂鳥,戀著岩石間的水脈與白沫,如蜜蜂戀花一般。」
如此清麗純淨的河景,竟源自一場毀滅性的地火,火山爆發摧毀了原有的自然之美,卻又創造出一個全新的自然之美。這或許正是大自然的啟示,萬物都在生滅之間輪迴,每一次毀滅之後,總有煥然新生的可能。(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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