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夫妻老來伴

我們從小城搬來達城已經十三年了。沿襲著小城走路的習慣，仍然每天走路。十三年前，我七十四，先生七十一歲，都是老人家了，當然不能健步如飛，但是健步行走還是可以的。十三年走過，我們都已年過八十，健步行走也難於完成，只剩走得歪七扭八的彆扭。後來怕摔跤，我們彼此牽手慢慢走。一對白髮老夫妻，手牽手走出鄰居街坊一道夕陽無限好的美麗風景。

朋友建議我們到外面走路，最好要帶拐杖，還送了我們好幾個拐杖。先生總是排斥著：「還沒有到用拐杖的必要。」有一次先生走著走著，身體忽然不聽指揮地向前傾，幾乎把我都連帶著摔倒。先生說：「我還是開始用拐杖吧！」語氣帶著點不甘心的委屈。

六十年前，周末休假時先生從服兵役的營地匆匆趕回來看還是女朋友的我，迎面一個英姿勃發的男子站立我面前。經歷歲月無情的流轉，把他變成一個杵杖而行的老人。第一次看到先生杵著拐杖，微彎著肩膀慢慢行走，跟隨在後面的我，忍不住眼淚簌簌流了下來。

先生十一、二歲的時候，在香港調景嶺做了一年多的難民。有一次他挨餓三天，躺在床上沒力氣起來，想著也許就這樣餓死了。後來一位修士來到，給了他食物，他又活過來了。

後來難民營又來了一位比他大十幾歲的難民，對他照顧有加，並有鄉下小民的簡單認知，常常說些鄉下人說的土言土語，就是小貓小狗的淺見，卻有純樸的先知卓見。譬如「笑著也過一天，哭著也過一天，還是笑著比較快樂！」先生小小的心靈突然開了竅，對人生的領悟有了大大的啟發。由於這樣的啟發，先生大學時讀了哲學系。

哲學的審思逐漸擴大先生的視界，有了一個正能量的思考方式。他領悟到世間萬物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用來安撫自己病痛的折磨，平息女兒離世後的傷痛，營造一個淡定自然的生活境界。

先生一年前被診斷得了攝護腺癌，很多老年男士都會得的毛病，但是先生得的是一種來勢洶洶、發展非常快速的癌，已經轉移到脊椎骨的幾個骨節。做了一連串的Ct scan、MRI，最後醫生處方一種極為昂貴的藥，病情漸漸穩定下來。這種藥最大的副作用，就是讓身體感覺非常疲勞，躺著不想起來，不想站著，不想走路。

他最近腰痛的老毛病犯了，年輕的時候就有的毛病，那時休息一個星期，最多兩個星期一定痊癒，現在年齡加了利息，兩個多月還沒好。找了專門腰椎骨科的醫生，做了 MRI的照影。醫生安排時間要打一針類固醇，緩解他的疼痛。

五十八年的朝夕相處，走過拌嘴的早晚，走過談笑的晨昏，現在的我們，彼此體諒尊重，是老夫妻卻更像老朋友般客氣起來了。

「太太，又讓妳辛苦洗碗了。」「洗個碗有什麼辛苦的。你去看iPad上的脫口秀，或是走走路唱唱歌吧。」

先生因為腰痛不能做許多要彎腰做的事情，譬如從地上撿東西、剪腳趾甲、穿襪子等，這些事就由我這老伴來做。我替他剪腳趾甲替他塗潤膚霜，替他穿襪子。每次做完，老伴連連地說好幾句謝謝、謝謝。

「老夫老妻哪裡要說謝呢！」

少年夫妻老來伴，我和老伴還有兩年就結婚六十年，是人人讚美的鑽石婚。希望我和杵著拐杖的老伴慢慢前行，一步一腳印留下走過的美好足印，相依相伴永永遠遠。（寄自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