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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書裡的瓶中信

米榭兒∕圖
米榭兒∕圖

幾年前有位愛書的朋友送了我一本舊書,很慚愧地我一直沒有時間看,一直到最近搬家找到了它,才從書架上拿下來讀。它的版權年分寫著1937年,我姑且就當成是它的生年了。淺藍色封面已經有了風漬的斑斑點點,像年紀大的人皮膚上隨歲月染上的老人斑。書頁閤起來後的上緣,蓋了一個橡皮印章。由印出的文字看來,這本書來自一個美國東部退伍軍人養老院圖書館。我信手翻了翻,空白處有讀者評注,有些是發抒著讀後感,有些則是圈選出好的篇節。其中不止一個筆跡,有些字體娟秀細小,應該來自女性的讀者。有些豪邁不羈,可能是來自某個解甲歸田的退伍軍人。從書的出版年分來看,雖然做這些注的人理應早已作古化塵,但他們在那個遙遠的時空仍熱情地分享著他們在這個文學創作裡曾有過的共鳴。

我在想,這本書在老人院的圖書館度過多少無言的寒暑?當時是不是有一位寂寞的老人從架子上拿下來讀著打發時間?他可能在黃昏的暮光裡,一頁頁地翻著,讀到興起時撿著一塊空白就忙著寫一些感言。畢竟能和他講話的人可能永遠羈留在諾曼第的海灘上,或許是在硫磺島國旗桿後的壕溝裡。他來得及讀完嗎?會不會翻著寫著就在輪椅上凋零了?老兵不死,只是凋零。我順著這條思路想像可能的場景:老書從他的膝蓋滑落在地板上,被護理長撿了起來,她想要去喚醒他,卻發現老人已溘然而逝。雖然她已經習慣了,她仍是嘆了一口氣。她把書歸回了架上,老人也終究歸回土裡。在天堂裡醒來的老人會不會惆悵著想知道書的結局?多少個花開花落,最後老人院關了,書架上的書貼著批發價賣到舊書商,放在書架上繼續攢著灰,最後被我的朋友找到再轉送給我,這已是它出版後八十多年之後的時空。

老書是個時空的旅者,它誕生的那一年,興登堡飛船被橘紅色的大火在半空燒成了一團灰燼。我發現它時,世界已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我父母的婚禮、中國內戰、人類登月、911恐攻……到了今年世界才戰戰兢兢地走出了瘟疫浩劫。在我還沒被父母定義的數十年前,老書就耐心地等著我。襁褓中的我吃著奶、嗯嗯啊啊地牙牙學語、搖搖晃晃地學走路時,它說,小孩子不急,整個人生等著你,慢慢來。當我讀書、戀愛、當兵、結婚、生兒育女、上班時,它說,年輕人不急,整個世界等你成就。如今我歷經風霜,它看著我背後的歲月,我蹣跚的腳步走走停停。它問我有沒有時間給它,我就欣然地回答了聲好,現在就是數十年後的約期。

舊書頁很脆,我翻書時不小心造成一些破損,像傷了一位白髮蒼蒼的長者。我為了贖罪,就剪了個透明膠帶補著破損處,新膠帶黏合著舊紙張,我覺得是僭越的年分錯置,那是一種冒犯歷史的悖逆。但再想想,等到我看完後,這本書仍會繼續著它的旅程,等到下一位讀者打開時,新膠帶早已浸過時間的潮水,突兀感也不會那麼明顯了。我後來翻每一頁時都如履薄冰,以免再因我笨拙的手破壞了這個八十年的完整性。

我平常沒有習慣在書上作標記,因為我不想摻入讀者的雜質,一心想維持書的純淨和中立,像未經人事的處子。我這時卻想在這本書的一些章節寫上讀後感,因為我覺得這是一種世代的傳承。等到下個讀者看到我的評注思索時,我已化為黃土,沉入永恆的孤寂。而此時此刻,我卻可以起始這種陰陽傳訊的樂趣。前人在書頁寫注時,是否也有這個想法?或是他也只是純粹地自言自語,如同史前穴居人畫猛獁象壁畫,只是純粹地唯心發抒。

時空和肉體把每個人變成一個個的孤島,這些評注也如同困在孤島的人丟入海中的瓶中信。書就是個瓶子,裡面的評注乃是隨著書在時空海洋中漂流的訊息。大家就這麼接力一手一手地傳下去,我們片斷如螢火的生命連接起來,可以架構一個脆弱的永恆。哈雷彗星我看過了一次,它下次如約造訪地球時,可能有個新的讀者在檯燈下讀著這本書。他案頭的燈光裡混著窗外千萬公里外彗星的綠光,他費力地咀嚼著我的話語,而我則早已化成千千萬萬個元素,純淨地存在,是無神識卻又似全知的存在。

這本書是維吉尼亞・吳爾芙的《燈塔行》(To the Lighthouse),在這本書裡她創造出雷姆塞家庭。小說中的世界沒有我們世界冗長的時間流,它的世界單純地從第一頁而開始,到三百一十頁而終。雷姆塞夫婦一出現就撫育了八個小孩,他們沒有懷疑過他們世界的短暫,作者如神一般給了他們既定的人設和記憶。相較於我們的世界的故事線,則是從宇宙初始的那一剎那,隨著時間的河,流過了洪荒無數個無生命晦暗的夜,閃電雷擊打出了分子聚合複製的模式,第一個單細胞生物逆熵而行,奇蹟式地誕生。接下來的多細胞生物、有性繁殖、魚上了岸、兩棲、恐龍、哺乳、靈長、猿人、現代人……然後,細膩的小說家誕生了。在她之後,在你我之後,還有無數個未完的故事。是誰在寫我們這本老書?三葉蟲、鸚鵡螺、暴龍……你、我、路旁的乞丐、叱吒風雲又灰飛煙滅的英明領袖……,全都是我們這本老書安排好的角色,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篇章和始末,我們是自己主觀的主角,短暫地活躍在宇宙老書的篇章裡。

在渾沌之前,宇宙老書的第一頁之前是什麼?當最後一顆星熄滅,閤頁之後的闇黑又是什麼?我們從不懷疑的這些時間的斷點,就如同雷姆塞一家人安然活在一到三百一十頁的世界,那個世界的目的就只是去燈塔。燈塔是他們的天堂。專斷的家長雷姆塞先生看到天候不好,潑了老婆小孩冷水,要他們打消這主意,他摧毀了小孩子的憧憬。我們現實世界裡的無常也奪走了我們一廂情願的天真,逆亂度而行的生命最終付出代價是充滿疑惑的寂滅。公義正直的天堂和西方極樂淨土,也如同遙不可及的燈塔。

我終究沒在書頁上寫心得,但我在便條紙上寫了上半闋〈浪淘沙〉:

風入老書箋,卷也闌珊。

頁間三五句留言,想問著筆人在否?寂靜多年。

下半闋怎麼都寫不出來。也罷,就夾在書內,當成我的瓶中信。也許將來有人會補上下半闋,一切隨緣。

我在扉頁蓋了我的印章,那是多年前在西泠印社裡一位女師傅替我雕的。那一年我在飄著微雨的西湖畔想找雷峰塔,路旁頹圮的民房裡一個缺牙的老嫗笑著說:「年輕人,你來晚了,塔八十年前就塌了。」又是一個八十年。我等著印墨乾了,閤上了書,像是封了瓶子,再把這本書放回我的書架上,就像丟入了時間的汪洋裡。(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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