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林海音有3個超級粉絲 將「城南舊事」推向世界

12月1日是作家林海音女士逝世24周年，今年有特殊意義，她生前懸念的北京故居，南柳巷晉江會館，經過20年拆建修繕，今年9月26日以新面貌開放，老晉江會館賦予新名稱，「林海音故居紀念舘」。新舘開放，參觀者眾，看新舘，念舊人。

林海音父親林煥文是苗栗老師，母親黃愛珍是板橋人，婚後兩人東渡日本發展。林海音1918年生於大阪，三歲全家返回台灣，五歲搬到北京。林煥文44歲病逝當地，林母帶孩子搬進免收租金的晉江會館。林母不識字，炊火做菜維持家計，弟妹榜樣落在13歲大姊林海音肩上。在春明女中畢業後，林海音考進北平新聞專校，在世界日報任記者，結識編輯夏承楹(何凡)。1939年21歲的林海音結婚，搬出晉江會館。1948年回到她的家鄉台灣，在台北住到2001年去世，享年83。

晉江會館的八年，使這名13到21歲的聰慧女生，體驗人生，洞悉人性，奠定她日後在台北寫《城南舊事》的基礎。那座兩百年小四合院，非常陳舊，從南柳巷大門邁入，除了槐樹饒富生意，都很頹廢，當年林家住的是北房。我們兩度造訪，一股心酸。

人們嘗謂，「北京高層社會是曹雪芹的紅樓夢，底層是老舍的駱駝祥子，中層的廣大百姓則交給了林海音的城南舊事。」所以人們認為，「北京造就了林海音，台北成就了林海音。」

據說，人的軀體最後終結的是大腦，大腦最後的影像是一生最深刻印象。這說法得不到證實，因為沒人記載，沒人述說。

2000年冬，我們捧著夏祖麗剛出版的《林海音傳》到她的病榻。她翻了下，略顯激動。我為她翻到小學畢業歌「送別」，起個音，她臉上頓現光彩，乾皺的嘴唇擠出，「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翌年林海音女士別離大家。

她最後的生活印象是什麼呢？

祖麗和她對桌工作十年，編寫教化何止十年。常聽她清脆的聲音召喚說，「晚上帶孩子來吃飯，別忘相機。」於是我穿戴整齊，像要報晚間新聞，雖說是家庭聚會，說不定半個文壇。這是我們對她的印象之一。

林海音蒐集幾百隻大象，全球市集叫賣的花巾，永不乾涸的各式香水瓶，美國國務院邀請訪問，澳洲森林烤肉，相簿文章，把弄在手是她自己的印象。她在第一時間把照片送到聚會者手中，大家仍在回味著昨晚，口齒還在留香，又是別人對她的印象。這麼說吧，林海音一生印象太豐碩，怎麼挑。

萬物不離本，林海音最大的事，是創作《城南舊事》，一生最深印象埋在晉江會館。兩件事其實是一件，城南舊事的故事，發軔於晉江會館，印象渡海回到台北，成就了城南舊事。作家席慕蓉回憶林海音那幾十年，是文學史上盛宴。林海音會怎麼說，成功的盛宴大家高興，不必去分造宴者還是享宴者。

有次扶持岳母參加台北十幾桌的文學盛宴，接待人員趨前說，「林先生，您坐首桌」。她隨口回答，「謝謝，把我安排哪桌都行。」我和祖麗按桌號就坐，心中翻騰著這句話。

內兄夏祖焯、龔明祺夫婦近年前往北京多次，努力協調故居的修整、重劃及展出。9月林海音故居紀念舘開放，夏嘆，林海音的文學貢獻在台灣，台灣卻沒有林海音紀念舘。誠哉斯言，可是林海音與何凡身後的數千件文物，捐給了台南的國家文學舘，曾舉辦盛大展出；台北的紀州庵文訊文學基金會也借展。家屬經常接獲文學舘來信，要求同意學校，社團，研究機構或個人，申請免費出借資料的影本。

台灣家庭瀰漫書香，書架上不乏城南舊事，林海音傳、何凡傳。台灣萬千家庭的書架，就是晉江會館萬千縮影。想看城南舊事或林海音事蹟，伸手書架，不需奔晉江會館。舊的晉江會館屬於林海音，新的晉江會館給了大眾。林海音是造宴者，後人是享宴者。

據說當年北京上演《城南舊事》，劇終許多人坐著不離場，因為情緒還沒平息，淚水還沒擦乾。他們說，原來我們還曾有過那麼美好的日子。當時文革剛結束。

所以《城南舊事》的粉絲極多，包括三個超級粉絲。一是舒乙 (1935-2021，老舍之子，中國現代文學館長，晉江會館改建的催生者。) 林海音去世後，晉江會館成為林海音和城南舊事珍貴的存活體，可是北京在大力拆除老舊房屋，舒乙運用影響力，力薦保留這座存活體，免遭拆除命運，還讓晉江會館因林海音而重生。舒乙是忠實的超粉。

另一是吳貽弓 (1938-2019，城南舊事電影導演，上海製片廠長，中國電影家協會主席。) 吳在訪談中對夏祖麗說，「我拍城南舊事是懷著淡淡哀愁，沉沉相思，演員和工作人員態度一樣，所以得到國際大獎。」城南舊事電影不只激勵眼淚，還藉第八藝術擴大人們對原著小說的視野，探掘其深度。吳貽弓就像舒乙，是另類超粉。

第三是馬悅然 (Nils Göran David Malmqvist，1924-2019，瑞典學院院士，漢學家，《城南舊事》瑞典文版翻譯者，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 當年沈從文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因為沈去世，不合資格，馬悅然建議諾貝爾獎更改不頒給去世者的規定，未獲通過。馬很喜歡《城南舊事》，飛來台灣與林海音晤面，得到她首肯翻譯。試想，諾貝爾獎評審喜歡上這本書，親自下手翻譯推廣，讀者會對作者如何期盼？2015年《城南舊事》瑞典文版問世，林海音已去世。過了幾年，這位北歐超粉也跟隨而去，佳話畫上句點。

除了三個超粉，林海音的各地粉絲很多。晚唐詩云「一將功成萬骨枯」，但是對林粉，晉江會館，城南舊事，這句詩似應重組，「一將骨枯萬功成」。林海音雖然沒看見新的晉江會館，但人生完成《城南舊事》等許多頌揚人性的作品，足夠了。林海音從不蹙眉，我沒聽過她後悔什麼，遺憾什麼，包括那令許多人皺眉的「船長事件」。

還是那句話，「把我安排哪桌都行。」

(林海音為作者岳母，原文刊載於2025年12月1日文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