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篇／難忘與齊邦媛的綿綿情誼(下)

世界周刊上期(2156期，07/13出刊)刊出作者張鳳的「難忘與齊邦媛的綿綿情誼一一上篇」，追憶作者與齊邦媛的「緣分」，記敘齊邦媛的《巨流河》經典著作及齊邦媛的幼時、中學、大學生活。本篇為下篇。

上篇最後一段為：

她很愛的一本書是《傲慢與偏見》，羨慕書中的女主角：沒有戰爭，只有和平：「那是神仙似的世界。而我從出生所有的，就是戰爭與痛苦」。

她憶述中學吟誦杜甫、蘇辛、何其方、卞之琳……論聞一多文才之傾向遠勝千軍萬馬。人物浮沉消散山河破碎，她卻不攙入學潮亂中取靜，能堅持讀書接受教育弦歌不輟學，以文學詩文為伴慰藉心靈，神交雪萊、濟慈、莎翁，師從孟、朱、吳等位先生將一生一切美好的、悲切的、含蓄寧靜的文學情懷傳授給她，其承襲下來繼續學術天梯之夢，再開啟青年雙眼，令他們找到興趣，灌注以熱情，人生就立下不易撼動的目標。內心有倚靠，日久產生沉穩的判斷力。能在文學教育中，留下了心靈的後裔。

常以馬修·亞諾(Matthew Arnold)、葉慈(W.B.Yeats)、赫胥黎(Aldous Huxley)、奧威爾(George Orwell))…用這些教她的學生打開視野，把事情看得深透一點。

她嘆析世間之事峰迴路轉的奇妙，在武大未能持火把擠上錢穆講學的盛況，擔任編譯館人文社會組主任、後兼任教科書組主任，18年間，得近百次去外雙溪素書樓探望忘年知交錢穆先生，談亂世人生的之道，對其：忍寂寞不耐亦得耐的情境下，寫完兩岸青年必讀的《國史大綱》等名作，懷溫情敬意莫逆於心。

論述 受法評論家泰恩影響

齊老師的論述頗受法國評論家泰恩(Hippolyte A.Taine)陶染，以時代、民族、環境三面向為評介主要依據。繼《千年之淚》後：她以評介懷鄉、女性、鄉土文學，再出版《霧漸漸散的時候》以宏觀角度，飽蘸情感之筆，聚焦析論台灣文學發展；涉及眷村文學和二度漂流現象等作家與作品，夾敘夾議於層散迷霧中漸透陽光，找出定位。

單德興博士2017年夏，又從中研院帶來哈佛送我齊老師的散文《一生中的一天》文筆一如往常嚴謹又底蘊深厚，珍視消散，令人展卷難釋。

自己和加州理工學院明鳳英教授都覺察她對上海其實有情。她與來自上海不願受日本教育，輾轉去武大的同學俞君Peter有相知相惜的情愫，曾山中月夜等多次同遊，戰後復員一同回滬，她還應請訪住俞府，可是仍奉與她心底的崇奉匹敵。俞君曾說：無法與一個死去的英雄人物競爭。連真正的戰爭都沒有看過，自覺沒有壯志凌雲而比不上那種男子氣概。要是他還活著，我還可以在別的方面跟他比一比。

婚姻 嫁台鐵電氣化之父

剛畢業，她曾申請到七姊妹名校「蒙特霍利約克」(曼荷蓮Mount Holyoke)學院。但父親反對，又於京滬求職不順，1947年接受父執鄉親馬廷英教授一一馬世芳祖父邀請，毅然同來台大擔任外文系助教。馬教授早在1945年尾與羅宗洛、陸志鴻、蘇步青、杜聰明、林茂生等位接收了台北帝國大學-台灣大學。她初來也曾藉住青田七、六馬府故居。(編按：馬廷英故居在台北市青田街七巷六號)

旋即在旅台武大校友會與電機系羅裕昌校友相遇，他後被稱譽「台灣鐵路電氣化之父」，對他理性堅強井然有序的人生態度感到新奇佩服。1948年返上海由父母主持，在新天安堂基督教會結婚。婚後回台，一度遷台中17年統籌鐵路現代化建設，她敬重他的工作很有價值、創意、有理想，「我的婚姻也許不那麼浪漫，但我們是不離不棄的」。

她自謂是舊時代的女子，畢業一年便婚嫁，四年連生三兒，一直靠母親奔波援手，她從奶瓶、尿布、菜場、煤煙中偷得時間去教學相長：曾任教台中一中、中興、靜宜、東海、台大、創立中興大學外文系為系主任；訪美聖瑪麗學院、舊金山加大訪問教授，柏林自由大學客座教授等；兼任當時在霧峰北溝故宮博物院英文秘書；應邀為訪台海耶克(Hayek，諾貝爾經濟獎得主，著有《通往奴役之路》) 中部演說等現場翻譯；1968年面對心智的挑戰，赴美印第安納大學進修苦讀。回台後堅持引介西方文學，並智勇柔情持劍將台灣代表性作品英譯帶入西方國際，任台大名譽教授，並參與哥大出版社「台灣現代華語文學英譯計畫」，與王德威、馬悅然組成編委會，襄助包括吳濁流、李喬、白先勇、陳映真、黃春明、楊牧、張系國、蕭麗紅、朱天文、平路、朱天心、李昂、張大春等30本作品的英譯。

白先勇教授稱她為台灣文學守護天使。耄耋之年，她還是振奮地伏案無入而不自得。如此對台灣文學的痛惜心情，還能有幾個人？

81歲入住養生村 寫巨流河

81歲，她入住恬靜的長庚養生村，氣管衰弱未敢造謁，幸於單德興、李惠綿、簡媜等位學生超級支援下，她在日升月落最後的書房，孤軍起筆寫下「一出手山河震動」的《巨流河》，洄瀾激盪登峰造極。

尤其讀者總記得她鐫骨銘心之刻畫：齊老師用的名字張大飛，並不是人物的原名，1932年他14歲，父親張鳳岐激戰又組織，被日人酷刑至死，他流亡把父母取的吉祥名字張乃昌改為張大非。19歲考上空官，又改大飛。他一生質樸不善辭令，篤信基督教，曾陷入宗教與作戰心理衝突，想戰後當隨軍牧師，對人生有更深的思考。

於牛首山寒風中的隘口，曾攀登走回頭，眼中充滿同情關懷，以棉大衣裹住她12歲的瘦小身軀，安慰牽她下山脫困；在投身戰鬥前，來她媽媽垂危病房的床前跪下，俯首祈禱，贈她皮面燙金滿載信、望、愛的《聖經》，她終生帶在身邊，祝福她可愛的前途光明。在烽火遍地奔跑求生抗戰的年月中，他倆不停歇地寫信。

她萬分感動，必回他的信。一百多封信如果帶出來了，是多麼可貴的戰時青年成長史，他寫的字字句句烙印著她的心。她處之淡然抑遏寫下早戀的摯情筆友。多年後，齊老師說：認識他看到兩代東北人以身殉國的悲愴，那不是美麗的初戀，是尊敬、虧欠、患難相知的鍾情。

寫下張大飛一生 壯烈燦爛

似因情緒感受、邏輯領悟和聯想的激發等多重交織的因素，雖然她常說這書是寫給父親那一代的。也澄清「我那時還很小，不能算戀愛，我要講的是更大的沉重。」但自書問世後，張大飛這個人物突出，是最耀眼的角色貫穿全書，書迷都紛紛撼動神往，無不為之動容。正因為在她筆下：他無以言說的高貴。那般燦爛潔淨壯烈。如何教人忽略忘懷？

同樣近百歲，有《文學江湖》等鉅作回憶錄四部曲的王鼎鈞鼎公一讀《巨流河》，就建議同他作品、及龍應台《大江大海》三書合讀，如看三稜鏡，相互折射出滿地彩霞，並有「那個張大飛」的驚嘆。

1943春，她已19歲，是南開沉浸在聯考的畢業生，張大飛25歲。部隊換防經過，隊友開的吉普車在校門口不熄火地等他趕來，只想看她一眼，首次聽到一棒子打不出半句話的人站定對她讚美好看，那種心情忘不了。落起驟雨，他拉她跑到行政中心範孫樓檐下，把她攏進他掩蓋全身戎裝的大雨衣裡，摟著她靠近他的胸膛。「隔著軍裝和皮帶，我聽見他心跳如鼓聲。只有片刻，他鬆手叫我快回宿舍，說：我必須走了。」雨中，看他跑到門口，上車疾馳而去。今生，未再見他一面。

1943秋，武大大一開學是10月1日。她人還沒進宿舍，他來的信已經到，不言相思卻盡是相思。「你當了大學生是什麼樣子呢？寄上我移防後的新通訊處，等你到了樂山來信。每天升空、落地、等你的信。我無法飛到大佛腳下三江交匯的山城看你…」，魂牽夢縈顛撲不破地他表露了壓抑已久的情熱。

但身邊戰友接連有去無回，張大飛知道下一個就輪到自己了。在他生命的最後歲月退縮少信而終止了和她的書翰。且與駐防桂林時，在禮拜堂結識的同年中學老師朱鴻影，她到雲南找他，在聖誕節結婚，後還生有女兒川生。他於1945年5月18日勝利前不久犧牲在河南信陽上空。網路上可查1998年信陽日報、2015年遼寧日報、營口等媒體都有刊登：張大飛率領第三大隊第28中隊，飛由印度接收美援的P-51戰機四架，從陝西安康基地飛赴河南信陽炸射地面日軍(車站)，和日本零戰驅逐機遭遇空戰，為掩護友機中彈殉國。一說為高射砲擊中。

機身發現於信陽縣潭家河鄉西雙河老街下面河灘上，飛機一只翅膀向上，一只翅膀插在河灘裡，幾日後，上面派人把飛機卸了，以鹽排順河運到信陽。未有烈士訊息。

生死訣別 她說是最好情書

捐軀後，由哥哥轉給她生死訣別書：「振一，你收到此信時我已經死了……感謝你這些年來給我的友誼。感謝媽媽這些年對我的慈愛關懷，使我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個可以思念的家。也請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這些年寫的信妥當地寄回給她。請你們原諒我用這種方式使她悲傷…南開的操場，我竟然在驚訝中脫口而出說出心意，我怎麼會終於說愛她呢？」

張大飛對她哥哥說：「這些年我只會升空作戰，全神貫注天上地下的生存死亡；而她每天在詩書之間，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這必死之身，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去年暑假前，她說要轉學到昆明來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嚴重。爸爸媽媽怎會答應？像我這樣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顧她？我寫信力勸她留在四川…請你委婉勸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後只盼望她一生幸福」。這樣崇高的呵護，有著情真意切的內涵與情懷，她深省這就是最好的情書。

張大飛1943年受傷書信兩周未至，就是癥結。雖有戰績18次，獲頒二等宣威獎章、三等復興榮譽勳章，但逼近的死亡，更令他警惕反躬自問命若懸絲的迫蹙。

逝前兩個月安置由修護的地勤周姓同事轉寄及所附信件，益露端倪：張大飛在說走就走的移防時，隨身帶著她上百信件，珍惜地按照時間順序排好。又從逝後留在待命室的上裝口袋裡找到她的信：「折了多次、汗漬斑斑、淺藍已褪至黃白色，那是一封純粹文藝青年的信…」一直擱在心口，可見他在中斷通信的日子，猛烈地無比思念。

諱莫如深 發乎情止乎禮

他空軍同學、最後的中籍飛虎飛行員陳炳靖先生，受訪直率地說：張大飛太愛齊邦媛，所以不敢娶，怕他陣亡了，害她難過一輩子。

他五弟張大翔1944年也進入空官，並赴美學習飛行，國是勝利後，家事賡續…投效航校任教師，為北京航空協會副會長(後會長)，1998年前後，曾由北京到信陽祭祀兄長。

齊老師見過大翔，慧解那個時代的感情，大環境的因素，都和現代人理解的不同。「在我生長的家庭，革命與愛情是出生入死的，有情有義！張大飛對我父母是有責任的。他打硬仗在天上飛了三年，戰功不少，我和母親為他懸心、擔憂了三年。而且還不太能跟人說。」張大飛說「我死了會害她，我活著也是害她」諱莫如深不談情愛多年，他和她一直隱忍，只能是兄妹之情，發乎情止乎禮。鼎公說得好，這書寫成濁水中的青蓮。

她鄭重地把他寫來的大疊信件和寄回的滿軍郵袋她的信，與書和衣服包起。想有一天會堅強起來，再好好看看。豈料直接復員又渡海以致全失。

當年她飛越江河山嶺，由四川回到南京新街口、她的文化啟蒙地，神蹟般訝然看到對街教堂懸著「紀念張大飛殉國周年」。不覺雨中良久痴立，堂前之人邀她簽名入座，追思衷情未及萌芽，牽掛之至的忠勇英魂，儀式極莊嚴肅穆，危在旦夕的生活中，他保持身心純潔及寧靜，很被尊崇。

1999年春5月，她到南京紫金山拜謁抗日航空烈士紀念碑，黑色大理石碑林，刻著3000以上犧牲的大名，平均年齡才23歲，支開陪伴的老同學章斐，獨往去尋那刻著20個名字編號M的碑，孑然尋獲永遠銘記的年輕英雄，有限的生命濃縮在一行上尉殉職的字上，再也不老。

書寫故事 紀念他唯一方式

從出書第二個月，她就回絕知名導演找上門來要拍電影，她說對張大飛「這樣做我受不了。在現實裡他是個木訥寡言的人，連人生都沒想清楚，26歲就死了。他死得那麼乾淨，全心全意的，就為了報國。我在有生之年，不願意看到他短促的一生，成為一個熱鬧的電影。 」她把這最後一次的手寫答案發在《三聯生活周刊》刊出，對讀者的好奇關心，做了今生最清楚坦白的回答。

「《巨流河》中寫張大飛的故事，是我紀念他唯一的方式。我漫長的一生時時感到他的祝福，努力令他靈魂欣慰。兩個在戰火中摸索成長的心靈，一個找到了戰鬥救國的槍座，一個找到了文學的航路。那些信，哪怕我只留住一封，也必能勝過我今日的千言萬語。」

「讀者何不多追尋他為國獻身的誠心和他那個時代愛國的真摯？去研究當年飛虎隊以少擊多的精湛戰術，救了多少黎民百姓？他26歲的生命如流螢，卻有難忘的價值。我很為他高興，在他為國捐軀之前，享受了短暫的家庭溫暖。寂寞身後事又何必追尋。我們祝他安息吧！也請《巨流河》的知音留給我文學上的寧靜，潭深無波 Still water runs deep」。

81歲住入靜謐的長庚養生村，潛心寫成回顧。她心上也刻滿彈痕，國仇家恨60年，何曾為自己生身的故鄉和為她奮戰的人，寫過一篇血淚記錄？為所愛的人寫下此生，對自己有個交代，對父親家族精神之延承和亦兄亦友就義者虔誠的惦念，也有了交代。她歷盡劫波親體人間至痛巨大哀傷，才有那最深沉內斂的情感意境之抒發。

讀之十數年仍殷切感受到齊老師那種耐人琢磨蘊藉的酸楚。感謝她的中興大學得意門生徐春枝律師，把剛出爐的《巨流河》寄至我手，深夜讀得熱淚簌簌哭倒床頭，喟嘆她那代的生命主題曲總是生離死別。心如刀割揣想她為逝去的愛，堅韌不懈地活下來，力求自在孜孜書寫鏤心積澱的情緣。  

多語譯本 留下對歷史見證

王德威教授促成簡體版及英日韓德等翻譯，知音切中其心之導讀《巨流河》：是文學人對歷史的見證。透過個人遭遇，更觸及現代中國種種不得已的轉折：知識分子的顛沛流離和他們無時或已的憂患意識，還有女性獻身學術的挫折和勇氣。

不少安邦定國的浴血英靈鎸刻大名於紀念碑，或將牌位入祀忠烈祠，多半偶獲春秋政府袍澤親友緬懷，而暢銷達數十萬冊《巨流河》中人物，倚仗齊教授深情書寫的文學力量，不單在一甲子後，將其璀璨的光華顯現在海角天涯不計其數的讀者眼前，磅礴力作必將悠長傳頌流芳千古。

(下篇--寫於哈佛--作者曾任職哈佛燕京圖書館、曾任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