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師大附中7年 不輕狂枉少年

校風奠基人黃澂校長
台灣師大附中在日治時期是「台北州立台北第三中學校」,學生多是在台日人子弟,台籍學生約1/10。台灣光復後第一任校長是「宗亮東」先生,「黃澂」先生是第二任。當時其他各學校班級多半是以「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命名,例如「高一孝班」,「高三愛班」。黃先生首創從一、二、三、四排起,如「高21班」,「初38班」。宗校長時代的班級,黃先生追補成高一班至高七班,以後一直延續下來,現在已排到1000多班了。因之附中校友們雖然互不認識,只要報出班次,便可以彼此定位,分出學長學弟。
抗戰勝利後許多從大陸來台的學生多插班到附中(因為建國中學和成功中學都不太有名額),因此附中外省學生比本省學生多,甚至還收了女生。我就讀時的校長已是黃澂先生,黃先生是抗戰時西南聯大畢業,那個時代台灣的社會還是比較保守,他把聯大的自由校風注入師大附中,他的教育哲學是要學生們身心一併發展,不要讀死書。附中的校風因此要比其他的學校開放許多,調皮搗蛋的學生比比皆是。
初一到初四幾位導師
初一的導師兼英文老師是「吳協曼」先生,他在韓戰時當過美軍翻譯官,一口標準的牛津腔發音,好聽極了。初一下時換了「晉聰」先生,又是一口標準的美國口音。由於這兩位老師的啟蒙,班上同學的英文程度和發音都不錯。初二及初三時由「鄭振模」先生教歷史兼導師,我們給他起的綽號是「腦殼(音擴)」,記得他上第一堂課在黑板上畫了一條河,然後用家鄉口音說「歷史像一條河流」,讓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鄭先生對同學們極為關懷,大事小事都幫大家照顧到,教學又非常認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老師。因為我們是實驗班,初一到初四的數學教材是由師大數學系教授「陶濤」先生特別編纂和講授的,初四時才由他的得意門生「徐秀」老師接手教。徐老師剛從師大數學系畢業,教學十分認真,有時陶教授也親自蒞臨給大家講解疑難,同學們受益良多。
到了初四「蔣仁」先生來教我們國文兼導師。他學識豐富,講書時引經據典,令人嘆為觀止。有次教到「孟子曰: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居然給了我們超過五個以上的解釋,實在令大家佩服。我只說兩種截然相反的翻譯。一:人不可以無恥,如果把無恥當作是恥辱的話,這人就不會有恥辱了;二:人不可以無恥,假如不把無恥當作恥辱的話,此人就沒有羞恥心了。他如此講課,自然得到同學極度尊敬,可惜他只教了一個學期就離開了,後來大家才曉得原來他就是「瓊瑤」第一部小說「窗外」裡的男主角「康南」。這也難怪,別說高中女生了,連我們男生們都被他的翩翩風度所傾倒。
初四下學期由「葉嘉穀」先生(華人文學大家葉嘉瑩的堂兄)接蔣仁先生,沒想到他剛來沒有搞清楚我們班上的習性。有一次放學後比賽籃球大家都去加油(附中的運動風氣也比他校強得多) ,掃地班只留下了兩位同學打掃,他來巡視發現人少了大怒,處分了沒有在掃地的同學。這下子激怒了全班(據我看來和同學們懷念蔣仁先生恐怕也有點關係,因為蔣先生從來都沒有對大家疾言厲色過),從此葉先生成了大家的仇人。以後同學們想盡方法跟他搗蛋,上國文課時就像在菜市場一樣,只有少數的用功同學專心聽課。我那時不時接口講句笑話,老是引起全班大笑,沒想到葉先生在如此的環境下,居然把我們帶到高中畢業,他的忍耐功夫不能不說是非常到家了。提一句閒話,我們畢業後葉先生帶另一班高中生,學生們吵鬧,葉先生說:「你們別想在我面前搗鬼,連實驗十班都讓我帶到了畢業。」 從此那班學生就循規蹈矩了,可見本班「威名遠播」的程度。
初四班上幾件趣事
有件大事情必須談談。附中在台北木柵有一個初中「分部」,招收一些女生。有幾位來參加附中校本部舉辦的寒假話劇活動,結束後就有幾個同學繼續和她們交往。最有「成就」的當推一位姓曹的同學,曹君長得眉清目秀,又有點生性羞澀,很受女生青睞。他和其中一位好上了,竟然在一個晚上達到「一親芳澤」的程度。在我們那個時代風氣十分保守,男生女生極少有機會更沒膽量來往,敢和女生講話的都很受大家尊敬,和女生拉拉手的話那真是大新聞,像曹君如此的成就,可以說是天大的「壯舉」。他說正當他和那女生在那個要親吻的緊要關頭時,有一個賣餛飩的攤販梆梆地敲著竹板子經過。以後同學們去他家都一定纏著要他講「餛飩的故事」,他不厭其煩地一再敘述這段經過,同學們也每次都聽得津津有味,講到重要關頭時,曹君都只是微笑不語,大家也都心領神會,頻頻要求說再從頭講一遍,小男生的好奇心竟然如此。
班上來了兩位女生
初四那年開學時,班上出現兩位女生,她們是從嘉義女中(也有實驗班)轉學到附中的。那時好像全台灣都是男女分校,除了我們班以外,只有比我們高一屆的實驗八班有五位女生,及後來比我們低一屆實驗11班的也來了兩位。這兩位女同學在群雄環伺之下十分用功,其中一位「張博雅」唸醫學,當過嘉義市長、衛生署長和內政部長兼台灣省省長,後來擔任過考試院副院長以及監察院長,為台灣人民做了許多事。另外一位「吳和眉」考進了台大物理系,以後和我們班上的「錢致慶」結為連理,也算是一段佳話了。
大概是班上有了女生的關係,同學們吵鬧得更是厲害。十來歲的大男生哪一個不是精力充沛,加上大家胡鬧慣了,怎麼會有一刻時間安靜?有一次被某老師罵說我們真像一群猴子,於是大伙兒乾脆打蛇隨棍上,決定開花果山大會,每個人都互稱猴兒(Hurr),連姓帶名都省了。自然群猴不能沒有老猴,於是班導師葉嘉穀先生就自然而然成了「葉猴」,班長錢致慶就變成了「錢猴」(齊天大聖選不出來,因為人人都要當) ,一直到現在大家年愈古稀,見了面還是猴兒長,猴兒短的十分熱絡。
那年日本有個相撲(角力)明星「力道山」到台灣來表演,引起一陣熱潮。猴兒們也有樣學樣,就以自己籍貫省裡的高山命名,山東省是「泰山」,湖南是「衡山」,四川就是「峨眉山」,台灣當然是「玉山或阿里山」了。每天午餐過後就在講台上比賽,以長方形的講台當擂台,誰先掉下了講台就算輸。大家按體重分成「羽量級」、「輕量級」、「中量級」和「重量級」 (否則不公平) 捉對兒廝殺,輸了下次再來翻本,贏了也沒獎品。現在回想起來,這都是男孩子們發洩過剩精力的好方法,不過班上的「好學生」自然不會參加這樣子的「搏鬥」的。
初四學三角,要背的公式超過百條以上,對我這一個懶人真是痛苦萬分,中學時不喜歡數學這是主要的原因之一。到了高二(11年級,實驗班的高一,不過為了避免混淆不清還是以高二稱之) ,教大代數的是「羅崇光」先生。他個子不高,當時班上的幾位坐第一排的矮個子(包括我在內) ,還有時偷偷地走上講台跟他比高。
兩位令人懷念的好老師
有一件事對我們影響非常大,就是「袁藝蘭」老師從高雄女中轉來教英文。她個子小小的,帶副眼鏡,有一點點江浙口音,來上第一堂課時完全沒有擺出老師的架子,以致同學們對她的印象都不錯。袁老師採取諄諄善誘的方式,同學們有不懂的地方,她都不厭其煩地再三解釋;很快地袁老師就得到同學們的真誠愛戴,寒暑假她也邀請大家去她家裡,每次都準備了一大堆好菜給我們打牙祭。中學畢業以後她才告訴我們一件事,當教務處通知要她教我們班英文,其他的老師都對她說這一班學生調皮搗蛋全校第一,要她特別當心,她心裡毛毛地上講台,沒想到大家都對她很好。其實說穿了完全是教育理論和方法的關係,老師真心地關心學生,學生自然會投桃報李尊敬老師的。以後大家讀大學後還不時到她家聚會,一聽說要到「袁猴」家「著落」,必定是一呼百應了。
還有一位極受大家尊敬的是教化學的「江芷」老師。她教書認真,有條有理,講解透徹,一年下來使我對化學的興趣大增,破天荒的分數極高,後來大專聯考化學也得到了很高分。(我從初三開始每學期總有一兩科不及格,其他的科目也多半是六、七十分,甚少有超過80分的。當時教育廳的規定是三科(包括一科主科如國、英、數)不及格的話就不得升級,所以我每年都是「隨班附讀」。江老師由於要趕來趕去到不同的地方教課,所以都坐自家的三輪車(汽車只有大官和極富有的人才坐得起)。到放暑假時,她竟自願地給大家免費補習,她在補習班教課的鐘點費極高,這樣的人情當然讓同學們都感激莫名,更加該說的是因為是放假期間,附中居然不肯借教室給我們,江老師憑她個人的關係,到附中旁邊的一個職校借了一間教室,然後自己掏腰包印講義發給大家,如此的恩情怎能不教我們懷念她呢?
訓導人員只「訓」不「導」
說到這裡應該談一下當時台灣普遍的教育方式。也許是受到大環境的影響,訓導人員絕大部分是「訓」,極少甚至一點都不「導」,當時訓導主任是「甘子良」先生,他雖然相當胖,可是走起路來居然無聲無息,一沒注意他就在眼前出現,學生們都十分怕他,只要聽到「老甘來了」馬上就正襟危坐,直到他離開為止。附中那時有一位教國文的老師,每天都戴一頂高高的白草帽,學生給他取的綽號是「西部」。有一次星期六晚上學校放映電影,看完後班上一些同學在大禮堂外討論劇情。有一個姓蘇外號叫「大喇叭」的同學,平常講話聲音就很大,正在他高談闊論時,這位「西部」老師剛好經過,馬上問大喇叭:「你叫甚麼名字?看你這樣張牙舞爪的樣子,明天到訓導處來。」結果第二天這個同學被記了一個小過,罪名是「不尊敬師長」,真是冤枉到家了。
有一次有兩位同學在走廊裡拍籃球,被訓導處的一位職員叫到籃球場去罰站。平常大家都對這些作威作福的訓導處「大員」們非常反感,剛好這位大員頭髮有點稀薄,我們都叫他「邋痢頭」。於是這兩位同學就把籃球從他頭上切過互傳,說是「剃邋痢頭平頭」,結果當然兩人都被記小過一次,罪名仍然是不尊敬師「長」。
後來我們初中時當訓導主任的甘子良先生已經升任教務主任,新的訓導主任是「張彤書」先生。張先生一口京片子,晚間還在中國廣播公司任播音員,國語說得非常標準,可是罵起人來口齒也極為犀利。有一次不記得為了什麼事,我和錢致慶被他叫去訓導處挨訓(被叫去訓導處對我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父親也許多次被邀去訓導處作家長談話,甘主任老是對他說,我是「大過不犯,小過不斷」。父親也同意校方嚴加管教,然而總是找不到記我過的條件)。錢猴那時頂了張先生幾句,當時他氣極了,拍桌子罵錢猴:「你披了人皮不講人話。」從此以後我們就叫張先生「人皮」了。
小記歷史及地理老師
還值得一提的是高二的歷史老師「劉昌洪」先生。上他的課大家都很開心,因為他老是「妙語如珠」。譬如說「易如順手牽羊」、「易如擦板投籃」。講歷史故事時又是非常詼諧,有一次說到晉朝石崇和王凱比闊,王凱弄到了一枝六尺高的珊瑚要向石崇炫耀,王凱見到石崇就對他說:「石崇,你來來來」,石崇看到這枝六尺高的珊瑚立刻把它打斷,也說:「王凱,你來來來」,原來石崇家裡七、八尺高的珊瑚有好幾枝。劉先生如此敘述歷史事件,同學們自然牢記在心了。至於教地理的「劉延磐」先生,講起中國的山川地形也像劉昌洪先生一樣生動,真不知道他們如何練成的本事,把看起來枯燥無味的科目,也讓學生們聽得興趣盎然。
另外幾位好老師
高三時大家自然而然地緊張起來。教英文的袁老師得到教育部的獎學金補助,到美國進修一年,換了「楊慎修」老師教我們。楊老師認真極了,每星期都發一大堆講義作課外教材。那時候沒有影印機,要拷貝只有在鋼板上刻字在蠟紙上,然後塗上油墨,再一張一張地印在白紙上,因此刻鋼板是一件非常費時費力的工作。楊老師在授課之餘回家還要辛苦地為大家編講義,上課時有時說她晚上刻鋼板刻得兩眼發黑,手指發麻,以後班上字寫得好的同學就自動幫她忙。楊老師常用的口頭語是:「聯考只剩XX天了,大家要快些,快些,機警些。」以後同學給她的外號就是「快些」了。
說老實話師大附中極優秀又教學認真的好老師實在不少,我們有機會受教於他們,加上同學們能同窗六年,現在回想起來這份幸運可真正是不淺呀。
教我們物理的老師是「應再寧」先生。應先生一副瀟灑派頭,騎一部摩托車,可是講起課來毫不含糊,尤其是用「虛功」來解結構力學的問題真是令人耳目一新。原來科學也像哲學一樣地可以由虛到實,很是有意思。解析幾何是「梅煥洛」先生教,不過他只教了我們「理組」一個學期,下學期他只教「文組」,理組由「林民和」先生接手。林先生在這一個領域也是權威;講解得清清楚楚。
那個時代大專聯考有一科比重和主科一樣重的科目是三民主義。當時教這門課的是「儲亞夫」先生,儲先生上課也滿頂真,但是比較注重課堂的秩序,有時他已經進了教室而有些同學尚未進來的話,他會不准學生進來,因此他對我們這一些調皮搗蛋的同學十分厭惡,尤其對我非常感冒。有一次我在課堂裡釣魚(打瞌睡),後面一些同學用紙折了飛機打到我的後腦袋,我被打醒了回頭問是誰搞鬼?同學們大笑起來,儲先生正在寫黑板,一回頭看到他們在笑我,就氣沖沖地走下來大聲地說:「姚志白,又是你。」雖然很多時候是我搗蛋,不過這次確實是冤枉,於是我立刻為自己辯謢,這下子他更是氣憤,舉起手來準備打我一巴掌,我馬上說:「教育廳規定老師不可以打學生。」不料這句話捅到馬蜂窩去了,他氣得不得了,用鄉音叫道:「曲(出)去,曲去,棍(滾)曲去,」 我說:「我不出去」他就說:「逆(你)不曲去,握(我)曲去。」
體育風氣鼎盛
附中體育風氣鼎盛,和有一個體育「處」應該有相當大的關係。其他的中學都只設體育「組」,編制在訓導處之下,唯有附中的體育處和教務處、訓導處平行。當時的體育處主任是「吳貴壽」先生。他為了促進學校的田徑實力,專門設立了一個「田徑班」,讓喜愛運動的學生們參加,參加的學生平日體育課可以免上,降旗典禮也可以不參加,只要放學後到田徑班訓練,成績較好的就被選入田徑隊參加校際比賽。班上「錢致慶」、「楊敦和」是跑1500及3000米的好手,「黃健吉」短跑,「喻士治」鉛球、鐵餅,「陶天林」跳高,我們班可說是人才輩出。錢致慶代表附中參加台北市及台灣省運動會得獎記功多次,又因為熱心公益再記許多功,一學期下來「操行」分數居然達到105分,這一個全校紀錄,恐怕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吧。
保送台灣大學的考試
每年到了下學期校方都要為高三的學生舉行保送考試(只有附中如此,其他的高中都以三年平均成績來分高下) ,能參加的同學當然都是全校成績中的佼佼者,以保送考試的分數挑選11名,免試保送台灣大學。這些名額的決定是台大由前三年各校考入台大的人數,經過一個公式計算出來的。附中當年有11名,建國中學比附中多一些,台北第一女子中學名額好像更多,成功中學、北二女(後來改名為中山女高)和中南部的一些好學校也有不少名額。
為了保持公平起見,由建中老師出試題及評分。再說每屆兩班實驗班兄弟班一向角力得很凶,這次也不例外,我們班上最後保送了五名,實驗九班四名,剩下的名額被六個普通班中的兩名好手拿了去。本班的五名保送的高手是:物理系「朱名盛」,化學系「胡宏良」,機械系「洪家俊」(後來胡洪兩君都轉入電機系畢業),「王執中」,和「陳英亮」,兩人都是電機系。
另外有件事也值得說一說,高三下學期時附中要建造一座游泳池,希望同學們自由捐款。我們詢問學校游泳池落成後,畢業校友可否回校使用?校方回答說游泳池只是開放給在校生用的。於是本班同學們決定拒捐,校方施壓力未果,就說不捐款,附中畢業紀念冊不會記載本班同學的資訊。於是大家決定自己編一本「實驗十班紀念冊」,由五位保送的同學主編(因為他們不需要準備大專聯招),同學簡介每人一頁,還敦請許多老師幫我們寫嘉勉的詞句。這本「班刊」我相信到現在人人都還留著。
套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話語:「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世界上誰也抓不住時光之箭的尾巴。這些60多年前的舊事,現在回憶起來依然歷歷在如目,恍如昨日。把它們書寫整理出來,重温過去的酸甜苦樂,也是給所有參與其中的人最佳的回憶紀念。此外作為茶餘飯後的笑料,亦是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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