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松影(一)
進廣潤中學後,米亞被迫每個星期一聆聽校長國旗下講話。高音喇叭傳出的聲音,穿過操場與人群頭頂,帶著異樣的嗡嗡聲來到耳邊。那通常是上午九點半到十點間,秋陽仍攜帶餘威,將最後一點熱力奮勇擲於人群之中。米亞盯著前排同學的藍白衣服,恨不得一勞永逸地躲進那藍色方塊裡。「于鷚」這兩個字就在此刻鑽入耳膜,一次是化學競賽獲獎,還有一次是什麼獎學金。一開始,米亞以為是──俞柳,她小學同桌就叫這個名兒,不然,她的耳朵也不會留意。
那天中午,米亞從食堂出來,春敏碰了碰她的胳膊肘,低聲說:看,那個人就是于鷚,我姊的同學。米亞抬眼望去,不由怔住了。
時隔多年,她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于鷚時內心所受的震撼。那張細膩、姣好的臉龐,似乎會發光,能把黑暗中的東西都吸附過去。除了臉,米亞還記得衣服。那天,俞鷚穿一件綠色燈芯絨質地上衣,衣物表面有一層毛絨絨的質感,讓她想起菊葉表面的絨毛。連頭繩也是同色系的綠,但更為昂揚和鮮亮,似枝上新芽。
春敏在她手上寫下「鷚」字,米亞手心一熱,似乎有隻大鳥正撲扇著翅膀從那裡飛出。抬頭再看時,于鷚修長的身影已隱入柳樹叢中。她以前不叫這個名字,叫于文芳,春敏說。為了改名,三天兩頭往派出所跑,她媽很煩她這樣,一個人怎麼能跟一隻鳥同名呢,春敏又說。
那天,春敏喋喋不休,而她也樂意聆聽下去。春敏告訴她,于鷚邊上的女孩叫秀秀,兩人好得很,幼兒園起就是好朋友了。但米亞根本沒看見什麼秀秀,誰要是和于鷚站一塊,誰就會自動消失。
廣播站就在校門口。每天,播音員于鷚至少出現三次,上午課間操、午後眼保健操,以及晚自習前的娛樂時間。黃昏暮色籠罩校園,視線昏暝,自然界的聲響一出,港台流行音樂也隨之響起──〈晚秋〉、〈吻別〉、〈星星點燈〉,教室裡有一大半人放下課本,條件反射般奔向教學樓後的松樹林。他們目光茫然,神態飄忽,不知身處何地。如果中間有失物招領、臨時通知,于鷚的聲音會隨電波出現在頭頂上空,很像節日之夜升起的煙花,亮一下,再亮一下,熄滅之前還會有餘光綻放。
從那以後,于鷚這個名字,不斷從色彩繽紛的人名中跳脫出來,跳到米亞耳邊。
寄宿生活就像螞蟻掉入水塘裡,拚命掙扎,卻無人得見。床似竹筏綁在一起,等著有一天會順河飄走,或相約沉於水底。睡夢中稍不留意,胳膊肘子就會伸到別人床沿上,或打在人家說夢話的嘴上。很多次,米亞很想就勢扇人一個大嘴巴子,再倒頭裝睡。
一天夜裡,一陣嘰哩咕嚕的聲音將米亞吵醒,還以為是別人肚皮發出的叫聲。直到更為尖銳的痛將她徹底搖醒,才意識到吃壞肚子了。臨睡前嚼下的燒餅落著蟑螂或老鼠的爪痕。現在,蟑螂或老鼠要從她的肚腹裡爬出來。廁所在校園西北角,靠近圍牆,中間要穿過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燈光微弱得只能照見草木的影子。
可那晚有月光,微弱的月影疊映在更加微弱的燈影上,彼此映照,如獲新生。米亞從廁所出來,捂著肚子,看見光影從圍牆處垂直落下,掉進牆角一隅,好像那裡憑空長出一塊雪地。順著雪地指引,她進入松樹林。婆娑樹影下,落下一塊石頭,那石頭居然挪動著,變高了,變出一個人影來。不只一個,至少有兩個,一個藏在另一個裡面,就像疊影。她睜大眼睛,大人影牽著小人影,松影掩護下,瞬間隱去了。
米亞頗興奮,覺得不可思議。居然有人為戀愛,連覺也不睡了。校長國旗下講話,再三告誡不要觸碰「高壓線」,可這些人不僅沒被電死,還活蹦亂跳,跑得比風都快。白日的校園裡走來走去那麼多人,米亞一點也看不出誰在偷偷戀愛、誰在認真學習。
她想起熄燈後教室裡的生日會。燭光下,男男女女的臉,披散的長髮、洗髮水的氣味,迷離、躲閃的神情。談戀愛就像搞情報,他們不在白天搞、不在大庭廣眾下搞,專門到悄無聲息的夜裡搞。細想,實則早有端倪。尤其是每當黃昏驟臨,空氣中便有不安定因子析出。聲音、氣味、飄過的雲彩,似在參與某項儀式,似在互通款曲。
那個趴在地上玩彈珠的小男孩忽然長大,被梳中分頭、穿夾克衫和牛仔褲的少年取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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