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難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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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驕陽似火,屋內也不甚涼爽,是母親感覺正好的二十六度。我躺在她的右側,刷著微信打發時間。孫景睿的來電驟然出現在屏幕上,我怕吵醒剛入睡的老太太,迅速接起,光腳快步走出臥室、穿過客廳,拉上陽台的推拉門,才小聲「喂」了一聲。口氣略有不善。這是多年前就養成的驕縱態度,誰讓他總在我面前做小伏低。
「聽春天說了她姥姥的病。我這個周末過來看看,你看周六還是周日方便?」
「大熱天的別麻煩了,我會給我媽轉達你的心意。」
那邊沉默了。
我有些愧疚,但不想改變一向的疏離冷淡。
離婚好幾年後,他才回過味兒來,說了句:「當初你可能也沒看上我吧?」
我沒接話,不想做惡人,也不想說違心的話奉承他。
「我還是過來看看老人吧,你媽幫咱們帶大了春天。我還能看她幾次?」
我讓春天回家時說:「你這輩子還能見外婆幾次?」大概春天把這句話講給了她爸。
一想到我媽的生命進入了倒計時,我的眼淚就撲簌撲簌掉下來。從小,迎合我媽是我生活的最大目標,或者唯一目標。我結婚生女後,依然把我媽放在第一位,而我哥,娶了我媽死活不同意的嫂子後,對父母很冷淡。從那個時候開始,媽媽才逐漸把我放在首位。後來,母親搬到我家,和我住出了一種相依為命的羈絆。
大概在我和孫景睿離婚半年後,母親和父親吵了一架。母親情緒激動,說出「此生不復見」的話,父親暴怒,一拳頭砸在飯桌上,也發誓道:「誰要是反悔,天打雷劈。」
我以為他們氣消了終究還會和好。他們那代人的婚姻牢不可破,打破頭、撕破臉都是尋常事,鬧到離婚那一步的,十里八鄉也難得有一例。
他們從前是親友裡最恩愛的夫妻。
大概從我讀中學開始,家裡的氣氛逐漸變了,母親的笑容越來越少,她總是很疲憊。父親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因為母親竟然抱怨他、挑剔他,他必須回擊以顏色。
在機械廠做會計的父親每年都想評上先進工作者,他總是早出晚歸,母親最差也要爭取到棉紡廠的全勤獎。我和我哥脖子上掛著鑰匙,自己回家、自己吃飯、自己寫作業。他們回到家一個躺著看報紙、一個進廚房做飯,糊弄著、糊弄著,日子很容易就過下去了。
他們彼此看不順眼,大概是從父親退休後開始的。那個時候,母親的廠子已經倒閉好幾年了,提前兩年退休的她,撿起了年輕時為家庭而放棄的愛好,跟著時代潮流培養了一些興趣,也有幾個小圈子。
這個時候,父親光榮退休了。和從前一樣,他在家只做三件事:看電視、看報紙、下棋。母親出不去了,她要在家裡做飯、去買某樣父親指定的蔬菜魚肉、給他找遙控器。偶爾和老姊妹出去玩一次,得提前做好飯、收拾好家,得到當家人的同意。母親逐漸有些不耐煩,都二十一世紀了,她辛苦半輩子了,不再心甘情願伺候男人茶水拖鞋。
父親卻不理會這茬兒:無論什麼時代,女人不就做那麼點女人的事嗎?有洗衣機、有電飯鍋了,還不知足?
母親有時要幫我帶孩子,她年紀大了,力不從心,看不慣整日一動不動,守在電視機前喝茶、咳嗽、吃零食的父親,希望他能搭把手做點家務活兒。不幫忙的話,就出去走走,活動活動筋骨,算是做了有益健康的事。父親對母親的抱怨和指使越來越不滿,兩人衝突不斷,從前的愛變成了怨,多年的埋怨積累成了仇視。
我一向是偏向母親的,和母親很親。或許是女兒更能體諒母親,或許我從小跟著她在廚房忙碌,幫她分擔家務,看到她是怎樣腳不沾地伺候家裡的兩個男人,卻沒被疼惜體諒過。
我和母親貼心貼肺,與自己的女兒卻總隔著一層肚皮似的。
離婚後,春天跟著孫景睿,在南昌那所大學旁邊的市重點讀書。寒暑假回長沙時,一半時間在外婆家、一半時間和我住。或許,她埋怨我堅持離婚。也許,子女總是偏向弱勢的一方。可能因為,我和母親太過親密,就不能期待女兒這一邊也同樣貼心。沒有人什麼都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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