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劑盲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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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害怕生病的,以前覺得病了早晚會好。後來發現有的病像難纏的小鬼,怎麼甩也甩不掉。
或許一切始於緊貼尾骨的放射狀疼痛。我休完產假恢復上班,坐下不一會兒,就感到椅面彷彿生出密密麻麻的荊棘,對準恥尾肌、髂尾肌和梨狀肌輪番刺戮,刺得後腰墜脹,大腿根麻木。撕裂感由脊椎底端的切入點一路上行,樹杈一樣向兩側拓張,尖細的末梢炸開銳角,硬生生往裡剜,再往裡剜。剜不到頭的痛加大了站立、行走和排便難度,每次如廁都會將痛感延時,形成惡性循環。
從此我踏上長達四年的求醫路,從消化內科到肛腸科,再到神經外科,兜兜轉轉繞了一大圈,最後定位骶管囊腫。骶管囊腫除手術干預外,無法自行緩解,但醫生舉棋不定,因為他職業生涯中做過的三台手術,均以失敗告終:「一個患者癱瘓了,要坐輪椅,另一個要拄拐杖,還有一個做了跟沒做一樣。你再思量思量。」
當消疾的信念失足墜淵,傾訴與傾聽是最容易抓住的稻草,我上網與其他病友抱團取暖。在一個名為「賞音社」的群組裡,我認識了安安。群組之所以叫「賞音社」,是因為以社長為首橫跨全球十二個時區的百餘人,基本屬於正向中年階段過渡的文藝青年,「賞音社」主版塊討論音樂,一系列副版塊涵蓋健康、繪畫、閱讀等專題。與流竄於各版塊間的我不同,安安固守健康版塊,談論的話題主要圍繞她的病,賽道相當垂直。
安安原名安(Ann),來自加拿大魁北克周邊一個小鎮,和現居美國南方的我算是遠鄰。當然,拉近距離並不難,比如我習慣叫她安安。她命舛數奇,多年前選擇接受骶管囊腫手術,卻沒能成為少數派幸運兒。併發症久治不癒,拖成了後遺症:神經源性膀胱及腸道導致她排便失禁,進而出現腎積水、腎結石、肛裂、肛瘺,最終惡化為直腸癌。她是社友們的重點保護對象,她的心情也代理了健康版塊聊天氛圍的晴雨表。
苦難讓安安散射出陽光般並存的明烈與柔弱,像帶淚妝的瓷娃娃,亮給想要攬她入懷的手臂一身堅硬的腰肢。她比新聞報導中的鬥疾楷模更令我芝焚蕙嘆。她醒著的時候差不多都掛在網上,隨時張貼自拍照和所見所想。她愛漂亮,追求時尚,但化療奪去了她的一頭秀髮,她便分享精心收集的假髮。她是英國另類搖滾樂隊安慰劑(Placebo)的粉絲,那恰好是我少年時代迷戀過的樂隊。我說:安安,你知道嗎,Placebo和你名字的中文翻譯共用一個「安」字,「安」可以組成很多寓意美好的詞,如「安逸」、「安泰」、「安妥」、「安然無恙」,我願這個字為你帶來好運。
我跟安安提起安慰劑樂隊主唱布萊恩的招牌動作──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拍照、叼著菸彈吉他、合眸展示他的珠光眼影、輕咬櫻桃紅的下唇……我們聊得眉飛色舞,一個網名叫「袋熊不爬樹」的女孩偷偷笑我們花癡。
「袋熊不爬樹」一個月前做過混合痔外剝內紮術,正處於恢復期。她擅長出其不意地玩抽象,還記得我剛加入社群時,就見她在徵求大家的建議,給自己被割掉的兩顆痔瘡取名,還要文學名著裡出現過的浪漫、有內涵的名字,這樣顯得她很在乎它們。我哭笑不得,順口問她為什麼自稱「袋熊」。她一本正經地回答,因為她羨慕袋熊強大的臀部──袋熊的臀部由厚皮和軟骨構成,並且缺乏神經,所以感覺不到痛。倘若捕食者尾隨袋熊入洞,從後面撲上來攻擊,袋熊會抬起臀部,將捕食者的頭往洞穴頂部猛撞,直到敵人的骨頭被撞碎為止。
「我們花癡怎麼啦,誰讓布萊恩那麼傾國傾城,欸,你的傷口不疼了?今天換藥了嗎?」安安提醒完「袋熊不爬樹」,轉頭對我說:「你目前的狀態是確定的、穩定的,換句話說,它再糟也不過如此。要是做手術的話,你會面臨一個未知狀態,那個狀態或許比現在的更差。你看看我就明白了。」
我把安安的告誡當作命運在冥冥之中給我的預警。好比疤痕體質的人一旦穿了耳洞,就會長出遠遠超過損傷範圍的肉瘤般的瘢痕疙瘩。可如果不以穿耳洞或其他方式損傷身體,又怎麼會知道自己是疤痕體質?我一路摸索前行,哪怕小幅度冒險,也有可能讓我偏離期待的終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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