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綠色希望

上世紀六○年代的困難時期，糧食短缺，人人都在想辦法對付饑餓。媽媽是中學的生物老師，常常帶著學生到鄉下，在收成過後的地裡，翻找那些被鋤頭劃破的殘缺地瓜，還有長不大的地瓜仔。身為生物教研組組長，媽媽還忙著在實驗室裡培養各種「未來食物」。

那時的我最喜歡去媽媽的生物標本室，那間屋子光線陰暗，帶著一種神祕氣息。三面靠牆的木製櫥櫃裡，陳列著各種動物的標本：蟒蛇蜷縮成一團，泡在福馬林裡；青蛙張著大嘴，彷彿下一秒就要躍出瓶口；幾隻釘在白色泡沫板上的蝴蝶，翅膀的色澤依舊鮮艷。櫥櫃上層擺著「大塊頭」：鴿子、老鷹，甚至一隻毛色已褪的小鹿，玻璃眼珠卻靜靜凝視遠方。可惜它們都只是標本，看得見，卻吃不得，只能「望之止餓」。

從那間靜止的標本室出來，再走進隔壁的實驗室，彷彿又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排高高的窗戶，窗台上的瓶瓶罐罐裝滿了綠瑩瑩的液體，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瓶中的那抹綠便亮了起來，像是會發光的生命。媽媽說，這是一種叫「小球藻」的藻類，靠陽光生長，富含蛋白質，也許有一天我們不再挨餓。我不懂什麼叫「未來食物」，只記得那種綠，鮮亮得幾乎讓人看到希望。

我在家中找出一個空瓶子，央求媽媽為我培養一瓶，媽媽愣了愣，問：「你要小球藻幹什麼？」我回答：「我要帶去學校。」幾天前早自習時的突發事件，一直在我心頭揮之不去——太令人心酸。

那天一早，我一走進教室，就看見早來的同學們遠遠圍成一圈，一個男生正彎著腰乾嘔。老師一邊輕拍他的背，一邊安慰道：「吐出來就好，舒服些了嗎？」

教室裡瀰漫著一股濃濃的豬油香味，不知是誰輕聲說了聲「真香」，那男生的眼淚忽然掉了下來，哽咽著說：「好不容易才吃上一回豬油拌飯，怎麼都吐出來呢？」「是呀，太可惜了。」「一定是吃得太多，撐了。」這年頭還能吃得太飽？我心裡想。如果那一大碗豬油拌飯，同學們都能分上一匙，那該多好。

很快，我有了屬於自己的一瓶小球藻，每天我都精心照顧它。清晨上學前，我把它放在朝東的窗台上；午飯後，再挪到西面的窗邊；放學回家，我就仔細打量著那些綠得發亮的小點子，在水裡輕輕飄著，像會呼吸的小泡泡。有時我忍不住搖搖瓶子，想看看「希望」會不會在水裡蕩出波紋。陽光一照，它們亮得像一群小小的綠寶石，我真以為那就是未來的糧食。

我告訴同學們，我的那瓶小球藻是世界上最新奇的「營養食品」，我要帶到班裡，讓大家都能嘗上一匙。那一天終於來到，我小心翼翼地端著瓶子走進教室，幾個好奇的同學立刻圍了上來。我一打開瓶蓋，就有人探頭聞了聞，又湊近嗅了嗅：「怎麼有股池塘味？」我一本正經地說：「那是高蛋白的味道。」

同學們期盼已久，紛紛嘗了一口，有人皺著眉頭嚥下去，有人乾脆吐了出來。我也趕緊試了一下，唉唷，那味道又腥又苦還帶澀，不吃也罷，吃了只會更餓。老師看著我們一群哭喪著臉的孩子，笑著說：「可能小球藻還沒長大吧。」

回家後，我把那瓶小球藻倒進一個玻璃缸裡，我想，它們在裡面會有更大的空間，也許就能快快長大。太陽快要落山，玻璃缸依然閃著微綠，小球藻在暮色裡靜靜呼吸。風從窗縫裡吹進來，水面微微晃動，那些細小的生命也隨之搖曳。我趴在窗台上看了很久，悄悄對它們說：「快點長大吧，我們都在等你。」我不知道它們能不能聽見，只覺得那一缸綠，微微閃了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