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與海(二)
在那個文化生活極度貧乏的年代,這不亞於一場盛宴。為了鍛鍊我們那點可憐的聽力,更為了一睹好萊塢的風采,她慫恿著我和蘇哲,三個人像做賊一樣,貓著腰,冒充英語系的學生,溜進了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
放映機嗡嗡作響,一道搖晃的光束投在前面的白布上。光束中,無數細小的塵埃在漫無目的地飛舞。我完全被畫面吸引了,那波光粼粼的湖面,湖上飄浮著金色的晨霧,一雙在湖面漫遊的潛鳥……美得像一首詩。我看得入了迷,感覺自己的靈魂都飄到了那個寧靜的池塘上。我悄悄地、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對身邊的蘇哲說:「等我們老了,也找這麼個地方,多好。」
蘇哲沒有說話,只是在黑暗中伸過手,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溫暖而乾燥,傳遞過來的力量,讓我覺得那個遙遠的「老了」的未來,也充滿了金色的希望。他在我耳邊輕語:「好。」
胡婉儀卻顯得有些不耐煩,她像條泥鰍一樣,在椅子上扭來扭去,最後終於忍不住,湊過來小聲嘟囔:「不好看。不就是兩個老頭、老太太釣魚、吵架、拌嘴嘛。早知是這個,真不如去看《追捕》,高倉健多酷。」
蘇哲只是笑了笑,沒有接話,卻將我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電影散場,我們三個人並肩走出階梯教室,漫步到圖書館門前。夏夜的風吹在臉上,帶著一絲涼意。我還在回味電影裡那些美輪美奐的畫面,神情有些恍惚。這時候,一個戴著眼鏡、背著相機的男生走過來,有些靦腆地問我們:「同學好,我是校報的記者,能給你們照張相嗎?下期校刊想用幾張校園生活的照片。」
還沒等我和蘇哲反應過來,婉儀已經爽快地答應了:「好啊!把我們拍好看點!」
隨著快門「卡擦」一響,我們那段無憂無慮,卻又時常自尋煩惱的大學生活,便被定格在了那一方小小的相紙上。
那時的我們,青春正好,未來像一幅無邊無際的畫卷在我們面前肆意展開。我們自己的「金池塘」才剛剛泛起漣漪,哪裡懂得風浪無常的道理。
果不其然,青春的漣漪,很快就變成了風暴。
畢業前夕變故發生了。一個留校任教的名額,和一個為期一年的公派加拿大留學機會,同時擺在我們系的畢業生面前。所有人都以為,留校的會是我,這樣就能和已經留校讀研究生的蘇哲雙宿雙飛。可結果,留校名額給了胡婉儀,出國的機會給了我。
我去找蘇哲,想問個究竟。他約我在學校那片小樹林見面,眼神躲閃,不敢看我。他只含糊地說,這是系裡綜合考慮的結果,對我的前途更好,國外的學術環境更適合我這樣純粹的人。我聽著他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心一點點地沉下去。我以為他變了心,選擇了家庭背景更雄厚的胡婉儀。我憋著一口氣,什麼也沒說,轉身就走。
我出國前,胡婉儀來宿舍找我。她塞給我一個厚厚的信封,裡面是當時極為珍貴的一沓外匯券。我推辭不要,她卻硬塞進我手裡,用一種我讀不懂的眼神看著我,說:「林雅,你去國外追求你的精神世界吧,我留在深圳,看看能不能掙出一片天地。我們比比看,三十年後,誰活得更明白。」
那不是謙讓,是挑戰。
公派留學的一年裡,我給蘇哲寫了十幾封信,石沉大海。一年期滿,心灰意冷之下,我申請了多倫多大學的研究生,留了下來。
留下後的第三年,我結了婚。前夫大衛是一名地質工程師,我們在圖書館的一次講座認識。他有著北美男人那種開朗和禮貌。他被我身上那種來自東方的、安靜而神祕的氣質吸引;我則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個全新世界的可能性,一種可以讓我徹底告別過去、重新開始的希望。
我們的結合,更像兩種不同文明出於好奇和善意的碰撞。後來,我們有了寧寧。
然而生活一旦落到實處,文化的鴻溝便開始顯現。婚姻並沒有像我想像中那樣,成為撫平舊傷的良藥。大衛無法理解,我為什麼會在中秋節的夜晚,因為看不到月亮而黯然神傷;他也無法理解,我為什麼堅持要讓寧寧每周末上中文學校。在他眼裡,家庭聚會就該是後院燒烤和啤酒,而不是一大家子人圍著一張圓桌,用筷子分享盤中的菜肴。
我們的生活像兩條在同一個平面上延伸,卻永不相交的軌道。他尊重我的習慣,我也適應他的方式,但我們都知道,彼此的靈魂深處,隔著一層透明卻無比堅硬的牆。
寧寧十歲那年,我們和平分手了。沒有爭吵、沒有怨恨,只是像兩個合約到期的生意夥伴,友好地清算了資產,然後各自奔赴下一程。大衛後來再婚,娶了一位和他一樣熱愛戶外運動的本地女士。
這些年,我並非沒有回過國。父親在我研究生畢業那年就因病去世,後來母親也走了。奔喪時來去匆匆,都沒有驚動任何同學、朋友。最近一次回來,是前幾年疫情最緊張的時候,因為國內還有些房產事務需要處理。那一次的經歷,其中滋味難以訴說,光是隔離就耗去了大半時間,更談不上與朋友見面。再後來,大學時的班長趙鴻偉來多倫多開會,我們在一家中餐館見了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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