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剛剛退休的媽媽(下)
等到我長大了,特別是工作以後,媽媽就幾乎不再提「美國公民」這檔子事了。現在,一個強烈的念頭湧上我心頭:我寧願媽媽壓根就沒來過美國!
進醫院停車場匆匆停了車,我和爸爸三步併作兩步進了醫院大門。幾個戴著藍色小帽的護士走過,臉上帶著微笑。她們每天應對生命線上的事情,心態都變得很淡然了吧。爸爸英文不好,我過去詢問,確定了上午槍擊案受傷人員的病房,確定了媽媽就是傷者之一,現在還在搶救中……
平生第一次,是我拉起爸爸的手。我們一起,按著地上醒目的指示,穿過一道彎彎曲曲長長的走廊,到了病人恢復間外面的等候區。那裡坐著數位等候的家屬。他們都很安靜,有的不停滑著手機,有的機械地看著掛在牆壁上的電視屏幕。
不經意間,我眼睛泛潮。媽媽和我都在同一棟醫療大樓裡,可此時,我覺得媽媽離我這麼遠,遠到我是這樣想念媽媽,想念她甜美的笑聲!
「我跟你媽媽說了,等我忙過這一陣,就在家後院加蓋一間,以後你和女朋友回來也方便些。」我睜開眼睛,說:「是,媽媽也跟我說過。」
過了一會兒,爸爸又說:「你媽媽心很善,我沒見過她這麼心軟的人。唉,我就是想不明白……」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身著藍外套的男護士出來了。爸爸騰一下站了起來,急切地看著那護士。
「瑪麗亞……」護士喚道。
身後一位中年婦女站了起來。她是我們進來時,在場的最後一個家屬。
「你先生醒了,你進來吧。」
瑪麗亞拎起包,急急走了過去。爸爸下意識地也湊了過去,男護士攔住了他,用英文說:「等我們通知。」我連忙拉住爸爸,「爸爸,他讓我們等通知。」
爸爸十分無奈地又坐下。就在這當口,等候間又進來一個人。這人高個子,瘦瘦的,灰白頭髮,背有一點駝。
爸爸看見他,居然眼睛就亮了。只見他站起來,慢慢朝那人走過去,「您,是不是魯老師?」有點駝背的男人上下端詳著爸爸,「是啊,我是,您是……?」爸爸說:「您不認得我了?我是那年在你們公民入籍班學英文的老蔡啊!」
魯老師眼睛也泛出光來,「哦,是蔡師傅啊!這麼巧呀,記得、記得,當時你們那個班學得最好,一次性通過。你記性真好,這一晃都多少年過去了?」
爸爸接過話頭:「可不是嘛,得有二十年了。您女兒工作了吧?當爺爺了嗎?」
魯老師的臉暗淡了下來,「工作是工作了,當爺爺的運氣還沒到。這不,談得好好的,又吹了。現在的年輕人,你都不知道他們腦袋裡在想什麼。」說完他看了我一眼,問:「這是你家公子吧?一表人才啊!」爸爸回道:「是的,在外州工作,專門回來給他媽媽慶祝退休的。誰能想到……魯老師,您怎麼也來這兒了?是不是也撞上那個槍擊案了?」
魯老師不解地說:「我太太來做手術,她腎不太好。你剛才說什麼,什麼槍擊案?」
爸爸把上午發生的事情,跟魯老師講了一遍。魯老師眼睛瞪得老大,不住地搖頭嘆息:「老天,這槍枝再不好好管制,還不知道要填進去多少好人!不過,蔡師傅,你別擔心,蔡太太她肯定沒事。要有事,醫院早出來跟你談了。」
爸爸弱弱地問:「您這麼想?」
魯老師肯定地說:「那當然啦。」又補充說,他親戚的朋友也是這樣,手術時間超長,最後也沒事。不知是為了讓爸爸轉移注意力還是什麼,魯老師掏出了錢包,裡面有他女兒的照片。他將照片遞給我爸爸看,「這是我女兒小竹,在亞馬遜公司工作,怎麼樣,還行吧?」
爸爸看了看照片,「漂亮,像您太太!」魯老師不幹了,「他們可都說像我呢。」
我斜斜地瞟了一眼那照片,看不十分清楚,但看得出來是個滿清秀的女孩。這時,魯老師轉向我了:「瞧這兒子,真爭氣。我說,你們都等了這麼久了,趕緊去給你老爸買點吃的、喝的來。媽媽在手術台上,老爸可不能有事。」
不光爸爸,我心裡也在感激這位魯老師的安撫和善意。兩位老友還在繼續聊敘,我起身去給爸爸買東西。走到大停車場,見太陽已經西斜了。春寒還沒有完全消去,今年冬天不知為什麼拉得這麼長。不過,我寧願相信媽媽說過的話:「我們總要相信好的會勝過壞的。我們總要信點什麼,不然,我們人還有希望嗎?」
走到一家餐飲店門口,裡面的香氣直往外飄溢。辛勤工作了一輩子的父母,接下來的日子定會是格外香甜的,我相信。
與入籍班的老師奇遇於醫院,讓我感到命運的不可思議。我顧不得發什麼感慨,或是做什麼聯想,自然而然地幫魯老師也買了一份。往回走時,不遠處再一次響起尖銳的警笛聲。我也顧不得好奇什麼,只覺得那笛聲十分淒厲。我拎起熱騰騰的食物,匆匆趕回有爸爸、媽媽的地方,有溫情的角落……(下)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