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卡索之藍(二)
她往左看看汝陽,一張溫和略顯老成的臉,叫人很難讀出他的喜怒哀樂;她往右瞧瞧滬生,一副文質彬彬不諳世事的樣子,他的眼神裡有種讓人琢磨不透的東西,她一時說不出那是什麼。
他們約她來,是跟她討論專利申請案的翻譯稿。她的英文翻譯得極好,在業內已頗有些名氣,找她翻譯的人很多。可他們兩人似乎並不急於談案子,好像對她這個人倒是更感興趣。
滬生問她,除了工作翻譯稿子掙點外快,就沒別的打算嗎?
她當然有自己的打算,諸如她正在考托福、考GRE,期待某一天飛越大洋彼岸,去留學、去發展。可她不能對他們和盤托出,一來那還是八字沒一撇的事,誰知道是成葫蘆還是癟葫蘆;二來她和他們還沒那麼熟絡,初次見面,怎麼好吐露這些私事。
正當她左右為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汝陽笑著為她打圓場道:不急、不急,等將來給我們一個驚喜,豈不是更好嗎?你還不知道吧,滬生很快就要去美國了,到紐約去讀書。
她眼睛一亮,把臉轉向滬生,真的,去哪個學校?
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是公司派的。不然,連學費我都交不起呢。滬生輕描淡寫地說。
她又把臉轉向汝陽,你呢,一點都不想出國?
汝陽看著她,非常認真地說:嗯,也不是沒想過,只是不知道出去幹什麼。到了那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恐怕比什麼都難受。
滬生打斷他說:欸,老兄,別說那麼沉重,車到山前必有路嘛。他這麼一說,大家都沉默了。
汝陽送她去汽車站,滬生不在場,他們好像忽然沒什麼話好說了。她傾聽著落葉在腳底下沙沙作響,搜腸刮肚地想找個話題。風吹亂了她的頭髮,汝陽看著她說,下次出門可要記住戴上紗巾。他說話的那種口吻,好像他們已經認識了許多年,好像他是她的兄長。她點點頭,臉上不自覺地泛起紅暈。
不用急,稿子慢慢翻,需要加急的話,我會提前告訴你。他又叮囑她一遍,這些話他在辦公室已經說過了。他喜歡安排別人的生活,喜歡當舞台上的主角,如果你把社會圈子看成一個舞台的話。初次相見,他就給她留下這樣強烈的印象。
她看到汽車進站,車門嘩啦一下子打開。她急急地跳上車,回頭朝車窗外望去,見他仍站在風中,衝她擺手。
2
飛機沿著跑道徐徐前行。空姐在過道之間匆匆走動,最後一遍檢查每位乘客是否繫好安全帶。飛機停下來,在起跑線上等待起飛。她知道,緊接著將是震耳欲聾的轟鳴,然後加速上升,再加速再上升,直至騰空而起,衝向萬里雲霄。
她感到一陣心悸,手腳發麻。她轉頭看了一眼身邊的阿諾德,他伸出手,默默地握住她冰涼的手。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害怕坐飛機?每次飛機起飛,她都在心裡虔誠地畫十字。她不懼怕天災,比如引擎失靈、比如遭遇雷暴、比如大霧瀰漫、比如鳥類撞擊。相比之下,她更怕人禍,諸如劫機或爆炸,最恐怖的莫過於被當作人肉炸彈。阿諾德寬慰她說,空難的比例連千萬分之一都不到,徒然焦慮大可不必。理智上她知道他是對的,但她依然忍不住畫十字,不經意間便劃破了她心頭那道隱匿的創痛。
她不敢輕易觸碰往事。日子在忙忙碌碌中度過,或者說她用忙碌填滿了日子──喬治城法學院畢業,戴上法學博士帽;邂逅阿諾德律師,終於熬成他律所的合夥人。時光如流水,沖淡了記憶的輪廓。唯有那些不起眼的細節,像遺落在沙灘上的貝殼,在歲月的灰燼中泛著微光。然而故事的魅力就在於細節。好比鐵達尼號,假如我們只知道它從南安普敦港出發,然後撞上冰山沉沒於大海,而不了解那一船人所經歷的生離死別,這個故事便索然無味了。
人生如此之快,彷彿做了一場夢。夢醒時分,她依稀看見二十五歲的自己,疾步走過建國門國際大廈,穿過秀水東街,走進美國大使館。當簽證官把一張粉色紙條遞給她時,她激動得語無倫次。第一時間就衝進電話亭,撥通汝陽的電話。電話鈴一直響著,但接起電話的卻不是汝陽,而是滬生。
「哇,簽上了,太棒了,祝賀你!我就知道你會成功的……哈哈,別擔心,我們一起走吧。」滬生講話的音調都有些異樣,聽起來好像比她還興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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