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的人間之旅

南加州（Southern California）四季宜人，自從住到了庫卡蒙加牧場市（Rancho Cucamonga），我便順應天時，喜歡在自家後院種些瓜果。之前種的是西瓜，圓滾滾、水嫩嫩；今年換成了南瓜，期待著另一種成熟的模樣。

一顆顆南瓜種子安穩地躺進濕潤的土裡，就像孩子被細心安放在母親的懷抱，沒過幾天，小芽破土而出，嫩綠的生命在陽光下微微顫動。藤蔓一天天地生長，彷彿一不注意就能爬上水泥地，隔天又纏住了後院的藤椅，那種迅速蔓延的生命力，讓人驚嘆，也讓人感動。

南瓜的藤尖像一條條尋找方向的小蛇，彷彿長了眼睛似的，總是在尋找它可以依附的東西——牆角、欄杆、舊花盆，甚至是鞋架的支柱。每每看著它們努力攀附，我總忍不住聯想到那些初入社會的年輕人，出身寒微，卻懷抱希望，在城市中東奔西跑，拚盡全力與人交朋友、尋找機會。他們渴望立足，卻也時常搖搖欲墜，但即便如此，他們仍然閃著一種令人敬佩的光芒——就像這些藤蔓一樣，生機盎然，不肯放棄。

夏日清晨，我蹲在藤蔓旁，看見朵朵金黃的南瓜花在陽光下熱烈綻放。那一刻，是分不清哪朵花會結果的，但這絲毫不減蜜蜂們的熱情，牠們在花叢中飛舞，一隻是勤奮地在採蜜，若是兩隻同時出現，我總覺得牠們在戀愛，低聲呢喃、輕輕碰觸，似乎在花與花之間傳遞著什麼溫柔的祕密；也正是在這樣的悄悄話裡，新的南瓜寶寶慢慢孕育而生。

花謝了，那模樣就像新生嬰兒的臍帶，在完成使命之後安靜地離場。塵歸塵，土歸土，一切無法逃脫自然的輪迴。小南瓜慢慢成形了，一天比一天圓潤、飽滿，它們吸收了天地的精華，累積著宇宙能量，悄悄長大。在酷熱的水泥地上，我常常發現它們躲在寬大的葉子底下，努力忍耐著加州午後的高溫，那樣的畫面，總讓我感到一絲觸動，甚至拿紙箱替它們遮擋陽光。或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萬物有靈」吧？我開始與南瓜產生一種奇妙的共鳴，彷彿能理解它的堅持與渴望。

看著南瓜一天天長大，我不禁想像起它的味道，及香甜、綿糯的口感，讓人忍不住垂涎，我滿心期待著它的成熟。終於，南瓜熟了，順著藤蔓採摘下來。這是它的宿命，而我也當起了「吃瓜群眾」，心懷感激地見證它的一生。

晚餐，我把剛摘下的南瓜切塊蒸熟，搭配紅燒排骨。南瓜吸收了排骨的油香，而排骨也被南瓜的甘甜所中和，這一柔一剛真是天作之合。我不是狼吞虎嚥那種人，但那晚我吃得特別快，彷彿不這麼做就辜負了這場南瓜盛宴。從摘下到吃進肚子裡，不過多半個小時而已，我甚至還覺得那南瓜殘存著一點土地的體溫。

這樣的吞食會不會太殘忍？我想，不會的。南瓜從破土、開花、結果、成熟、被食用，它完整而豐盈地度過了自己的一生，甚至比我們許多人都還更坦然、更從容。它從未懷疑自己的價值，也不曾逃避自己的命運。

於是，我對著空空的盤子，默默地向南瓜致敬。我吃飽喝足，肚子暖暖的，而南瓜的旅程還在繼續，它正轉化為我的能量，被身體慢慢吸收。或許，它還會變成我夢境中的一道微光，是它「輝煌一生」最好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