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康路不再安靜

武康路是上海的一條小馬路，2011年我寫過一篇有關它的文章，題目是《這裡的歷史靜悄悄》。在我看來，武康路以前的特點就是一個字「靜」，這有兩層含意，一是指這條馬路上行人稀少，也沒有公交車通行，整條馬路上僅有一家小「煙紙店」賣日用小商品，所以顯得很安靜；二是說這條路曾經居住過許多名人，也發生過許多事件，然而這些人和事卻鮮為人知，或者說後來很少被人提及，歷史在這裡像是完全被忽略了，一點聲響都沒有。

但武康路卻出名了，最初大概是因為李安的電影《色戒》的關係。電影中汪偽特務頭子易先生和麥太太幽會的愛巢，是在一條叫「福開森」的馬路上，這讓很多人知曉並記住了它，而這條馬路現在叫武康路。

然而武康路能有今天的名氣，並能夠吸引遊客，是得到政府部門助力的。在這條路北端入口處的路牌上是這樣寫的：「武康路，舊稱福開森路，」下面還用英文註明，福開森的路名始於1907年（應該是它建造的日期），1934年至今的名字是武康路。提供這樣的信息，並且中英文都有，確非偶然，也非上海建路牌的慣例，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將武康路打造成上海的旅遊景點。

武康路有沒有資質成為旅遊景點，或者按照現在通俗的說法，就是成為「打卡地」？當然是有的。這條馬路上的舊人舊事或許不能夠引起所有人的興趣，比如中華民國前國務總理唐紹儀在武康路居所被軍統人員暗殺這樣的歷史事件，但是這條路上的建築肯定能夠吸引大多數人的目光，而且確實值得一看。

這些建築很多是花園洋房，不僅數量多，而且各式各樣呈現。大的如武康路99號的獨棟住宅，房子很大，是尖頂的英國鄉村別墅樣式。它的花園更大，北面邊界至五原路，南面到復興西路，房子加園子，獨占一隅。也有數棟小洋房，整齊劃一，建在一條弄堂裡，房子的外形也是風格迥異。

武康路北段有一棟紅頂黃牆的西班牙式小洋房，它臨街的半圓形小陽台精巧別緻，被人稱作「朱麗葉陽台」。而作家巴金的獨棟住宅方方正正，外牆為灰色，給人的感覺是厚重，多處還被一種可吸附牆壁生長的植物「爬牆虎」給覆蓋，是另一種大宅子的樣式。

武康路南端到淮海路，建在這個路口的武康大樓，是以前武康路上唯一的高樓，目前仍是這條馬路上的地標性建築。武康大樓是由在上海留下很多傑作的匈牙利著名建築師鄔達克（László Hudec, 1893-1958）設計，當年是和花園洋房在同一檔次的高級公寓型住宅。這棟大樓外觀雄偉，像似一艘昂首航行的大船。這樣的設計本來是因為受限於武康路和淮海路相交形成的三十度角地塊，卻被設計師巧加利用，弄成了一個讓人過目不忘的建築，而這正是令人驚嘆的地方，所以到武康路，這棟樓必須要仔細欣賞。

這次回上海，原本沒有打算去武康路，因為老家的親戚朋友大都已從那地區搬走了，但是有好幾次我搭車沿著淮海路走，路過武康大樓時，都發現路口遊人如織，不光是周末，平日也如此，所以決定再去走一趟看個究竟。

我還是從靠近我老家的北端進入武康路，沒走幾步，就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地方了。武康路上的這一段原本是比較僻靜的，十一年前來這裡時，路上行人也不多，基本上保持了以往安靜的環境。但這次剛踏上武康路，就碰上了一堆人，以年輕人居多，穿著也都非常時髦，不少人忙著拍照，不是拍建築，而是擺出各種姿勢拍自己。我猜他們會將照片發到社群，除了表示自己已打卡武康路，更多是要展示自己的美照，而武康路成了他們用來拍照的時髦背景。

武康路的變化很大。最讓我吃驚的是武康路上竟然出現一個公交車站。自我記事後，武康路就不走公交車，上次來也未見有公交車站。事實上，以前這條路上其他機動車輛也不多，這正是它幾十年來環境安靜的重要原因。

我看了車站的站牌，顯示只有一輛546路車途經武康路，這種三位數車牌的公交車通常乘客不多，車輛少。事實上我在武康路轉悠時，並未見到一輛546路車從身邊經過。不過其他機動車穿行武康路倒是不少，路口遇到紅燈，汽車能排成一溜，武康路是由北向南的單行車道，要不然車可能會更多。

和十四年前相比，武康路的另一個變化是商店變多了。要知道，最早這條路上除了那家「煙紙店」，是沒有其他商業設施的。上次來武康路時，也只見到幾家店，數量不多，現在商店明顯增加了，有時裝、首飾、禮品店，也有酒吧、咖啡館、冰淇淋店，飯館和快餐店也出現了。有的地段，商店一家接一家，除了街面商店，也有將幾棟房子翻建改造成一個小商業區，武康路改天換地了。

我注意到武康路上的很多商店都是中外品牌店，也可以叫精品店，比如專為都市女孩服務的時尚店LOOKNOW，時髦眼鏡店 ipluso，起源於日本的精品咖啡店%Arabica，風味獨特含酒精的Fontaine 冰淇淋店等。Fontaine（噴泉）是法語，據說採用的是義式冰淇淋的做法，但實際上這就是一家中國品牌的店，只不過用了一個洋名字，武康路上有這類洋名字的商店很多。

現在的武康路確實充滿時尚、洋氣和浪漫氣息，怎麼會這樣？我想應該是年輕人帶來的。我這次逛武康路，一路上看見的十有八九都是年輕人，時尚、洋氣和浪漫本都是他們這個年齡層所追求的。武康路正是在和這些年輕人互動的過程中不斷變化，最初可能是武康路上某處房子或景色讓年輕人覺得很浪漫或很洋氣，傳出去後吸引了更多年輕人來這裡，而武康路因為他們的到來，也積極地向年輕人喜歡的氛圍轉向，那麼多時尚商店進駐就是這一努力的結果。

在網路上，我看到兩個有關武康路的新聞，或許能幫助我們理解這樣的變化。新聞一，陽台上的蝴蝶結。前面我們提到過「朱麗葉陽台」，其實在武康路南段也可看到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有鐵欄杆的小陽台，與前者雖然靠近馬路但還在院牆內不同，這個陽台是在一棟街面房子的二樓，面對著馬路，所以距離路人更近。據說這裡面住的是一名老奶奶，有一天她在面對大街的陽台上，掛了一個巨大的蝴蝶結，還是粉紅色的。

我們都知道。迪士尼的卡通人物米妮頭上戴的就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大型蝴蝶結，年輕人對此應該不陌生，會產生聯想。果然，老奶奶的這一舉動，立刻引起轟動，年輕人對著陽台爭相拍照；偶爾老奶奶會出現在陽台上，向遊客揮手致意，便贏得底下人群一陣歡呼和掌聲。很多年輕人常常在那裡駐足，等待老奶奶出現，看不到人就嚷著要老奶奶現身。很瘋狂吧？這就是追求浪漫和開心的年輕人，他們也在塑造武康路。

我不知道老奶奶為何這麼做，難道也要趕武康路的時髦？不過老人家最終不堪煩擾，撤下蝴蝶結，據說後來人也搬走了。

新聞二，跟著愛豆走。愛豆（Idol）是偶像的意思，在網路語言中通常是指青少年的偶像。我在離開上海前一天，電視劇《藏海傳》首播，因為前期這部電視劇已經做了許多宣傳，我也就被引領著看了前兩集。電視劇演主角的是肖戰，是一名當紅的影視男明星，更是很多女孩子的愛豆。2020年，肖戰去了武康路，隨後將他此次行程的視頻發到網路上，他的大批粉絲也追到武康路，看著視頻來制定旅遊路線，要「走愛豆走過的路」。他們把這看成是接近他們的偶像，這些女孩子也夠浪漫的。

這次來武康路，觀念上的衝擊還是滿大的。在我的印象中，武康路的魅力在於它在梧桐樹下特有的安靜，和一棟棟散發著歷史氣息，有著不同文化意蘊的建築，還有那些讓人感興趣的原來房子裡的人和在那裡發生的事。所以我以為，來武康路遊覽，就是享受這裡的寧靜，不疾不徐地欣賞這裡的每一棟建築，懷著好奇的心探尋這裡曾經的人和事。

但事實上，如今滿大街的遊客和我想的是不一樣的。他們可能喜歡光顧那些時尚店，而我再次踏上這條小馬路，最想看的是原來的那一家「煙紙店」。那麼，在那家小店裡，我遇到了什麼呢？是尷尬。

這家店現在叫「昕昊煙酒」，經營煙酒和冷飲。我走進小店，只有一個年輕人坐在櫃檯後。「要什麼？」他問。我說：「看看。」然後我問：「你這店開了多少年？」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說：「有幾年了。」「你知道它原來是什麼店嗎？」「不知道。」年輕人說話時在低頭看手機。我說：「你知道嗎？這裡曾經是武康路上的第一家店，也是唯一的店。」我說這話時有些興奮，但年輕人卻沒有任何反應。我楞了半天，只好失望地走了出來，我真的很想跟人聊聊原來的「煙紙店」，但人家沒有興趣。（上）（寄自印第安納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