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記帳本
媽媽準備去養老院了,我們幫她收拾東西。一個小木箱裡裝滿了舊紙張,仔細一看,裡面有爸媽剪下的報紙,以及我和弟弟離家後寫的家信,還有孫女、孫兒充滿童趣的繪畫。裡面還夾著一個綠色塑料殼的小本子,半個巴掌大小,翻開小本,居然是一本多年前的帳本。大筆的開銷有寄出去的錢、交的學費、家裡的米麵油、水電費,小到針頭線腦、醬醋鹽,連幾根蔥都有記載,真是細緻入微,顆粒歸倉,每一分錢的來龍去脈都有蹤跡可尋。
這一下打開我記憶的閘門。在我的記憶裡,總有這樣一幅畫面,印象深刻:夜晚溫暖的燈光下,我媽媽坐在書桌旁,那是我爸親手打造的書桌,很粗糙,但結實。她左手撥算盤,右手拿筆,在一片紙上認真記錄。
稍大一點,我曾好奇地問過媽媽在寫什麼,她告訴我她在記帳,是家裡的日常生活開支,並將記帳的紙片給我看。那些記帳的紙片有的是舊信封背面,有的是我用過的作業本背面,那個塑料殼的小本應該是比較後期的了。
媽媽說我們家經濟不寬裕,用錢一定要量入而出,所有的花銷都記下來,就會知道錢花在哪裡,哪些該花哪些不該花,心中有數,下次就不會亂花錢。我不解地說,隔壁鄰居叫她兒子不要和弟弟打架,說我們家是有錢人,經常吃雞蛋,弟弟力氣會比她兒子力氣大。媽媽說她和爸爸兩人工作,與周圍的鄰居相比,確實經濟上要好很多,但是我們有好多親戚都在農村,生活比較拮据,需要我們家的幫助,這是一筆很大的開支。
媽媽說她剛工作、外公還在世時,她每月都要給外公一筆錢,由於外公與大舅一家同住,大舅有四個孩子,外公不忍孫輩挨餓,就把錢補貼大舅一家,但是外公經常進城找媽媽,面色萎黃,說他很餓,央求媽媽帶他出去吃碗麵,臨走媽媽總是又要給一點錢。外公去世後,媽媽又接連有了幾個孩子,所以就只在逢年過節才會給大舅家寄錢。
媽媽是家裡老么,父母寵愛,哥哥姊姊憐惜,所以有機會去讀書。她說她不能忘恩負義,要盡自己所能幫助兄姊。兩個姨媽都在農村,都是文盲,大姨在二十九歲就守寡,二姨家可以說是家徒四壁。
媽媽說她能有份工作,就是因為她讀過書,有文化,女人要自立,接受文化教育是重要的支撐點。兩個姨媽各有一個女兒,媽媽告知姨媽一定要讓兩個表姊讀書,並且承諾每月資助表姊,周末還叫她們到城裡來,帶她們去吃飯、看電影。
大表姊後來考上北京大學,媽媽資助她到大學畢業;小表姊也因成績優良得到保送上大學的資格,誰知高中畢業就碰上文革,大學夢碎,返回農村,最後還是靠自己的高中文憑,被聘請到一家中學工作。兩個表姊至今都非常感恩我媽媽當年對她們的支持。
媽媽說,對她讀書支持最大的是三舅。當年在城裡讀書時,是三舅不顧舅媽的阻撓,力挺媽媽住在他家,讓媽媽得以完成學業。後來三舅因為家庭出身,被發配到偏遠地區,媽媽惦記三舅身體不好,經常買魚肝油、奶粉、白糖寄給他。
我的堂哥因為父母早逝,小學畢業就來到我家,直到中專畢業,相當於我家另一個孩子。農村的叔叔有時會寫信要求金錢幫助,信裡常常是關於受災、家人生病等急需用錢的請求,通常這種情況下,寄出的金額都是比較大筆的。
這些額外的、突如其來的負擔,如果放在別人家或許難以承受,但母親憑藉著精確的記帳,像一名運籌帷幄的將軍,把每筆錢都用在了刀刃上。看著那些流水帳,那是生活中的每一分不易,和每一筆支出背後的情意。她每撥動一下算盤珠,每記下一筆,都是在與生活的重擔較量。
正是這些簡陋、寒酸卻承載著智慧的帳目紙片,成為了我人生中第一本最深刻的經濟教科書。那些流水帳裡,不只有我們一家的日常開銷,更記錄著母親如何竭盡全力去平衡一張龐大的人情與責任網絡。媽媽靠著嚴謹到近乎苛刻的節儉,為所有被需要的人,畫出了一片安穩的天地,保障了親人們的基本生活,也維持著這個大家庭的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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