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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官長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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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二十歲,從台灣最大的陸軍基地成功嶺完成士官隊訓練後,帶著一份對未來既期待又忐忑的心情,被分發到後山的第四十三旅報到,職務是下士教育班長。踏進營區,跟著帶隊軍官走到第三連,每一步都像踏進未知。一路上我暗自擔憂:像我這樣剛結訓的菜鳥,會不會被老兵「電」得抬不起頭?那份緊張與不安,彷彿比背著全副武裝還沉重。

連上的大夥正忙著迎接即將到來的大專集訓班寒訓,有些班長跪在通鋪床上,埋頭縫棉被,姿勢之專注彷彿在比賽女紅技能大賽。就在此時,一名看似比我們年紀大很多的士官長登場,用著濃重的山東口音喊道:「這兩個新來的班長,會不會縫棉被?」

我循聲望去,只見他黝黑的皮膚、炯炯有神的眼睛,臉上歲月的皺紋就像個曬乾的絲瓜,一看就知道是闖過風雨、吃過苦頭的老士官長。「報告士官長,我不會縫棉被。」我立正回答,但心裡忍不住嘀咕:這可是威武陽剛的軍隊,我又不是準備出嫁的大姑娘,怎麼連燒飯、針線活都要學齊全?難不成下一步要我學包餃子

士官長立刻瞪著我們,語氣肯定得像是全世界的棉被都歸他管:「俺是方士官長,連上的補給事由俺說了算,叫你們做啥就做啥。」說完又指著通鋪:「快過來看看棉被是怎麼縫的。」他那口音加上那氣勢,讓我瞬間明白,在軍中,連棉被都可能比你官大。至於會不會縫,不重要,重要的是方士官長說你會,你就得立刻學會。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也逐漸和方士官長混熟了,才慢慢聽懂他那帶著山東腔的口音,也了解了他坎坷卻壯烈的軍旅生涯。一九四九年,十八歲的他隨胡璉兵團撤守金門,親身參與古寧頭大戰——那場撐住台海命脈的關鍵之役。能與這樣的老兵每天同進同出,我忽然覺得那些縫棉被、擦槍管的小事,都成了某種難得的傳承。

補給士官長雖然不負責帶兵,也不直接參與訓練事務,但在成功嶺待過十多個寒暑的他,早已練就一雙敏銳的「老兵眼」,也特別愛管閒事,哪些教育班長訓得太鬆、心思不在軍務,他一看就知道。凡是看到班長對新兵不夠嚴格,甚至有混日子的跡象,他總是毫不客氣地開罵:「你們拿了國家的官餉,這樣訓練兵是不行的,不要混日子等退伍,當軍人要有當軍人的樣子。」

有一次,大專集訓班來了一個桀驁不馴的學生,整天調皮搗蛋,不服從命令,連排長、連長都拿他沒辦法,偏偏成功嶺明令禁止體罰,大家只能乾瞪著眼頭痛。士官長看不下去,終於在連幹部會議時,拍桌子決定親自出手。他每天晚餐後點名這名學生到他面前立正聽訓,站得筆直、站得像被釘在地上一樣。士官長那股從戰場磨出來的氣勢,比吼叫更管用。

果不其然,不過一星期,那個學生就乖得像換了個人,不敢再搞怪。士官長看著他恢復安分,只淡淡吐出一句:「年輕人不是不能教,只是要遇到會教的人。」這句話說得輕,但落在我們心裡,卻沉甸甸的。

那個年代,部隊每個月都會配給每名官兵一條「國光牌」香菸,我不抽菸,每次領到香菸不知怎麼處理,乾脆都送給嗜菸如命的士官長,他接過時總是笑呵呵地說:「趙班長,俺就不客氣了。」

偶爾周末輪到我留營值勤,他便會悄悄到營伙房,替我弄幾個熱騰騰的肉包子送來。營裡誰都知道,幾位老士官在伙房有個「小灶」,周末時,他們會和伙房弟兄一起動手做點麵食,再準備幾樣下酒菜,小酌兩杯。

補給下士「阿邱」平日是士官長的得力助手,做事俐落,也和連上的弟兄們相處融洽。他兩年的義務役終於來到尾聲,我們幾個班長與排長特地在成功嶺旁的台貿五村一家小餐館替他餞行,當然少不了方士官長的身影。

那天大家酒酣耳熱,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幾杯高粱下肚後,方士官長夾起一塊豬頭肉送入口中,原本豪爽的眼神突然浮上一抹悲意,淚水盈眶。他忽然地冒出一句:「老總統說好要帶我們反攻大陸、回老家的。王八羔子,回不了家,他也不讓我們在台灣娶媳婦,俺想山東的家、想爹娘啊。現在他走了,啥都沒有了,俺的一切希望都沒了……。」話音未落,他已淚如雨下,對著當時的政府滿腹牢騷一股腦地宣洩出來。

這突如其來的怨言讓我們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事實上,一九五二年蔣介石總統頒布的「戡亂時期陸海空軍軍人婚姻條例」明文禁止現役軍人結婚,這項條例影響了當時約六十萬名從大陸來台的官兵,也埋下了無數苦楚與怨懟。

霎時間,整間餐廳的食客都放下了筷子,悄悄朝我們這桌投來目光。坐在士官長旁的施排長趕緊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輕聲安撫,另一手還急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隔桌有耳,那時老總統才剛過世一年,當時的台灣,「保防細胞」仍像陰影般存在,公共場合說話總要格外謹慎。

老士官長這番突如其來的哭訴,讓我心裡五味雜陳。我明白他那份深刻的孤獨,雖然他此刻身在台灣,身旁也有我們這些弟兄,但他的根、他的家、他的魂魄,都還留在山東的某個村莊。既使台灣的天空燦藍晴朗,自由開闊,而他最想念的,始終是老家那片帶著土味的天空啊。

我離營退伍的那一天,特地走到方士官長面前,立正敬禮,向他告別,他望著我,帶著幾分不捨。他知道我退伍後就要回台北準備大學聯考,拍拍我的肩膀,以一種既嚴肅又帶著關懷的口吻說:「趙班長,這一仗你一定要打好,就像我當年在古寧頭戰役那樣,一戰成功。我們等著你的好消息。」沒想到,那一等,竟成為這輩子再也不會重逢的永遠告別。

若干年後,蔣經國總統終於廢除了禁令,讓多年被束縛的老兵得以踏入婚姻。我心裡企盼著方士官長能夠趕快找到屬於他的另一半,有個人能傾聽他那些埋藏多年的故事,陪他度過餘生的靜夜時分。

然而歲月悠悠,這位從硝煙與風霜裡走來的老士官長,最終只留在我的記憶深處,像一張泛黃而永不褪色的照片,靜靜地守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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