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老車新故事

今年是父親的百歲冥誕，去年母親就贊同我們辦個懷念會。我們開始籌畫每人分享幾個父親的故事，大家便往小妹數位化的七百多張老照片裡尋寶，這些相片經過父母近九十年的保存，經歷在台北的搬家、颱風淹水，很不容易。

聚會過後分別返家，在群組裡分享會上點滴，抒發對父親幾件遺物的懷想。小弟回他車庫繼續整理大落的紙箱，竟發現十多張不曾見過的古早相片，隨即將這些寶貝掃描、傳給家人。看著父親年輕時離開家鄉福州、單身到台灣的珍貴影像，以及父親與他的單車合影（見圖），一霎時，大地靜好，世間和美，讓塵封七、八十年的紙本相片，轉瞬數位化與眾親人會見，相看久不厭。弟弟妹妹也看得詳細：噢，這就是大姊、二姊坐過的爸爸的腳踏車。

懷念會前，我們二十多人圍繞母親憶父念往，相距半個月，這照片出箱、讓人驚喜得真是時候。因我在聚會時追憶父親騎單車載二妹和我的細節，故而小弟發訊息：「爸爸的照片，沒寫時間，不過有腳踏車，大姊或許可以參考使用。」

單車呀單車，以為我對妳的思念將永藏我記憶庫的抽象畫堆裡，哪想到，妳的影像在以往七十多年裡一直待在父親身邊的箱底：陽明山美軍宿舍、台北老建國南路的日式房、新建國南路的公寓樓——我們一家人住得最久、記憶最多的台北「老宅」，然後漂洋過海到加州小弟家裡。腳踏車，妳如今在我們每個電腦裡，都占「一G之地」。

上世紀五○年代，台灣尚未自製腳踏車做出品牌，那時父親的單車由香港進口。我對那車有童年的親切印象，記得坐車的小故事，但不記得單車的確實模樣。

在那些清晰的黑白老照片中，我印象深刻的一張，是父親帶我和二妹坐朋友家客廳裡，妹妹又睏又累，拍照時她可能正好耷拉眼皮，因此雙眼一片模糊。記得父親說妹妹不到三歲，在車上顛簸久了太累，以後騎車載我們只往來近處。

我四、五歲時，喜歡坐單車後的長架子上，母親縫個厚墊子鋪上，坐著舒適。通常父親先將他寬大的褲管收疊夾緊，拿起小籐椅掛置在單車的橫槓上，鋪上布墊，再抱妹妹坐上去；同樣鋪好長架子，抱我上車，叮囑我倆保持平衡別晃。父親扶穩車身，將後方的小支架踢高收起，說聲「出發」，左腳便蹬上踏板、右腿高抬同時喊「低頭」，我彎下頭頸肩時，騎士右腿已高弧度掃過後座上空、蹬起踏板，車便平穩前行。

父親單車騎士的鮮明形象，常在我心頭迴繞，而手足六人只二妹和我分享過乘單車的體驗。後來三妹長大些，母親忙家務帶小妹，父親帶三個女兒步行幾分鐘買周末早點，十幾分鐘去買小美紅豆冰棒，再遠就得坐車了。

潛意識中以為單車載不動三個小童，只父親自己辦事才騎車。然而，這次懷念會前與老鄉親的阿姨講電話，聊起八十年前她父母帶著剛換牙的她和當年二十出頭的我父親，從老家去上海，幾年後兩家同住台北日本式房子的隔壁，阿姨想起最記得我們家的事情之一：妳父親非常好的腳踏車被偷了。

我記得這事，當時父親架上的衣物領帶都空了，好像是快開學前，父母忙著為我張羅文具、筆記本、制服等，加上被偷的幾套西裝得盡快訂做，都是父親上班穿的；大人忙上加忙，忽然弟弟餓得哇一聲哭奶，幸好當時外公外婆住家裡，確實幫了不少忙。

當時我沒時間釐清單車故事的頭尾，兩天後就是我們的懷念會了。這時無人預料，之後將挖掘出父親單車的老照片，只有我用彩色工藝紙做的圖片，呈現父親騎單車載兩女兒的耐心與細心。想請教母親，車被偷是暑假嗎？想想，不敢唐突，因母親這大半年來，大小病痛不少，經常頭暈乏力，這天母親特意安排多休息，午餐晚餐都自己吃些簡單輕食，不參與二十多個晚輩的熱鬧餐，要保留體力參加懷念會。

當看到小弟陪母親走進懷念會會場，人人心情大好，氛圍非常感恩。會上我照原計畫，講述圖片上所表達我熟悉的故事，阿姨的新資訊就留待日後與母親「話當年」時，再作補充。

想老天爺真有意思，讓我們得知腳踏車去向的頭緒後，又讓老單車的英姿再現。很開心我童年記憶中的騎士與單車、橫槓置籐椅、後架當座位，都與相片類似；不過單車照片上有雙條橫槓，很酷，可讓籐椅架得更穩當。

懷念會後幾個月了，姊弟們曾分組回去陪母親玩麻將、看醫師、做檢查、回診等等，母親感覺小有進步。希望母親漸漸適應起搏器，減輕頭暈，恢復往日的神清氣爽，能與我們欣賞放大的腳踏車照、父親年輕小伙子照，和自己紮辮子的少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