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認命的養兄(上)
我的養父母是一對天性善良、自己沒能生育的夫婦,一九四七年他們在上海收養了我的養兄。一九四九年隨軍來台,在偏僻的眷村生活稍微安定時,又在一九五三年初收養了出生三個月、生母因病去世的我。
上小學前,我沒有留下任何和養兄互動的記憶,隨著年齡增長,我漸漸對這沒有血緣的哥哥有了深刻的了解。我的養兄有著濃眉大眼和直挺的鼻梁,可說是長得英俊瀟灑,和當年出名的演員柯俊雄有七、八成相似。除了長得好之外,養兄還有繪畫、寫字的天分,無師自通就能把人物、景色畫得栩栩如生。
不幸的是養兄有兩個缺陷,一是天生,一是後天。他天生有口吃的毛病,講起話來常要停頓個好幾次;再來是養母沒有育嬰經驗,讓養兄小時中耳發炎,導致聽力受損。就是這兩個缺陷和不認命的個性,讓我的養兄掙扎、跌宕地過了一生。
養兄的個子算高,在班上總是坐在後排。他聽力不好的缺陷顯然少為人知,我想上課時老師講的話,他恐怕只聽到三、五成,因此小學就留了兩級,上了初中功課更是趕不上。養父是個腳踏實地的人,看出養兄不是念書的料,就費心託人在台北中央印刷廠為他找了個學徒的工作,希望他能學得一技之長。
於是養兄在十四、十五歲的年紀,就隻身前往人生地不熟的台北,那時還在念小學的我,無法想像養兄一人在台北的生活是如何度過的,只記得每兩、三個星期,養父會要我執筆、口述寫信給養兄問候近況。
一晃幾年匆匆過去,在高雄沒念完初中的養兄竟然憑著一紙台北私立高中的文憑,考上了陸軍後備軍官,擁有少尉軍階。雖然我們都很納悶,不知道養兄是如何混得高中文憑的,但是看著他穿上軍裝神氣昂然、充滿信心的臉,我們都覺得沒有必要去追問細節,只是一心為他感到高興。
養兄看似快樂地過了兩年軍旅生活,卻突然退伍離開了部隊,沒和家人提隻字片語,我猜是他的口吃和失聰成了他的絆腳石。
離開了軍隊,養父又託關係給他在高雄海關謀得一份工作。養兄能回到高雄上班,住在家裡,養父母很是高興,就給他買了摩托車代步上下班。當年有輛摩托車騎,可是十分拉風的事,加上海關人員的一身白色制服,更突顯養兄的英挺之姿。
就這樣,他結識了一名長相甜美的公路局小姐,沒多久他倆就結婚了。原本以為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不承想平淡節約的生活滿足不了養兄不認命的心態,也未能滿足我嫂子愛慕虛榮的奢望,婚後不久養兄又辭去了海關的工作,人生就此一蹶不振。
沒有了固定朝九晚五的工作後,養兄動了自己創業的念頭。他總能預見先機,在台灣汽車開始普遍時,他就想開洗車店;在台灣大樓公寓逐漸發展時,他也想承包大樓清潔管理的工作。他為這些先進的創業念頭寫下計畫書,最終都因資金不足,和他一心只想管理、不肯吃苦耐勞的心態半途而廢。
他總是幻想如果養父母有錢的話,他一定能幹出一番大事業,而心生怨嘆。其實我的養父是個自奉甚儉、很能存錢的人,為了我的養兄要從偏僻的眷村到鳳山、高雄工作,養父為他換了不下五輛機車,後來又花了大錢把後院的房子裝潢成理髮店,買了專用理髮椅和燙髮機,希望他們夫妻能同心協力賺錢謀生。結果是他倆都吃不了苦,加上眷村的客源有限,外人進不來,這個耗費不貲的店沒經營多久就歇業了。
婚後不久,嫂子就在一九七六年的龍年生了我的侄子,年已六、七十的養父母喜獲龍孫,那份欣喜不可言喻。可惜好景不常,在侄子一歲多時,嫂子就和養兄離了婚,侄子跟著年邁的爺爺奶奶和工作不定的爸爸,在偏僻的眷村開啟了他的童年生活。
我十八歲到台北念大學,暑假多留在北部打工,和養父母、養兄相處的時間極為有限。畢業後在台灣教書的五年間,我成家、工作、生女,生活忙碌異常,除了暑期、春節時回家看望外,只能每月寄幾千元給養父母。至於對養兄的就業情況知道的更少,只聽說他換工作就像翻書般快,錢沒賺到什麼,但出外總是打扮得風流倜儻。我想長得英俊恐怕是我養兄這一生最自豪的事,也是他一生不肯認命的致命傷吧。
一九八○年我隨外子來美並改念電腦,六年後外子決定回台灣到陽明醫學院任教,我則留在美國,利用電腦程式師的工作機會申請綠卡。外子對我年邁的養父母也克盡孝道,他回台後每月都會幫我寄些錢回家,以表孝心。
一九八八年我養母因摔倒骨盤受傷,引起併發症去世,我因工作未能返國,由外子和女兒代表參加喪禮。一九九一年我養父九十高齡因病去世,我回國奔喪,趕到家時,養父已經下葬。
養兄怕我同他爭奪養父留下的銀行存款(其實多數來自外子的每月匯款),早已把存款轉到他的帳戶。他對我說:「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如今爸媽都已不在,我們也就不要再來往了吧。」就是這句話,讓我和他斷了兄妹之情。自此,我也成了沒有父母、沒有手足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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