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遠遊

「父母在，童年在」，因為在父母心中兒女永遠長不大。戲彩娛親的老萊子童年是漫長的，身為屘囝（老么）的我的童年比兄姊短，最不知父母心。

「父母在，不遠遊」，細數父母在的「童年」歲月裡，多少年父母在我卻遠遊，來美前逾八年，來美後逾二十年，不遠遊的孝子無法體會不得不遠遊的遊子的苦衷。

初中畢業後從花蓮北上赴笈，高一上四個多月不在家，那是一生中最刻骨銘心的離家歲月。媽寄中秋月餅來，每天吃一塊，剩幾塊時就每天吃半塊，不知為何，即使吃到過期，仍捨不得吃完，也許期待著一吃完就可以回家了。高一下起媽北上陪讀，父母在的居所就是家，我仍離鄉，但有媽在旁，便算我在家了。

高中畢業後在新竹寄宿六年期間，五年半在台北當家教，周末必回家。同學笑我愛玩，站在車程逾兩小時的擁擠列車裡，常懊惱地想著，誰不想周末快樂地邀請朋友到宿舍旁的森林露營，或安逸地在寢室裡念書以備周一的考試？便自我調侃：「或許我更愛家吧。」

研究所畢業後在高雄衛武營受訓，一直等不到家書，便急躁地請託來訪的摯友打電話給媽，他告知一切平安後說：「男兒志在四方，不要太惦念父母而耽誤前程。」但腦裡總盈滿牽絆，啊，說易行難。

抽到「首獎」赴金門後便完全認命，每天一早跑完五千公尺後，數饅頭過新的一天；午休時班機轟隆飛來，它是捎來家書的飛鴻；傍晚唱點時官兵們都急躁地期待著被點到，去領取其專屬的家書。還好熬過這樣的半年後，就移防到台灣。來美後前四年口袋空空，住宿舍、開老車、不回家；後十八年陸續在紐約、明州、加州工作，每兩年的年底回家兩周。另外，媽曾兩度來美依親，各住一年，這兩年有媽在旁，便算我在家了。

如此細數，只因對那些年的割捨無法釋懷。往昔只能藉家書遙寄思情，網路尚未出生，電話稀有、昂貴，這古早的靜態聯繫不便、遲緩，卻蘊含濃郁的思情；現今那些新潮的動態聯繫方便、快速，卻稀釋思情至無影。

在美的二十二年歲月更是新的紀錄，但心境不同，因為父母的住所是我的家，妻兒的住所也是我的家。常午夜夢醒，不知身在何處，摸黑打台北家中電話，傳來親切的「哈囉」，媽總是洋溢著歡愉，從不傾訴任何苦惱事。我們有些怪怪話，連兄姊都聽不懂，譬如「騎摩托車的」指的是「高中生」，只因小時候在花蓮街頭看到騎摩托車的高中生。就那麼一瞬間發生的事情，一生忘不了，反而天天發生的事情，隔天就忘了。

媽常與我有說有笑，鄰居好奇而以為我住在家附近，一聽住美國，嚇了一跳，就說住高雄的兒子很少打電話來。我至少做個電話娛親的老萊子，聊盡孝思。

「童年」不在後，仍習慣性拿起電話打台北家中電話，不再傳來親切的「哈囉」，喃喃念著電話號碼，期待著奇蹟，失落到極點。二〇一七年終於回台工作，可惜遲了十三年。

往昔家書讓遊子魂牽夢縈，現今年輕人不知為何物。兒子聽講國語無礙，但聽不懂我講的「家書」，便查谷歌，竟是「Family Book」，我不禁失笑。藉Line與他溝通很頻繁，但僅是簡短字句，印象中從沒有寫家書給他呢。

現在我好整以暇地整理我的人生，寫成自傳，或可稱為這把年紀才補寫的不完整「年記」，文筆已不像小六時寫日記與初中時寫周記那樣流暢，只能平舖直敘年度大事。兒子最懂我的苦心孤詣，總要我藉gmail寄給他，他會藉谷歌翻譯去讀。話如此甜，即使未付諸行動，仍讓我窩心。哈，以後把這些「年記」編成一本書，的確是吾家傳承的「Family 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