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老爸乘飛機
小時候看到天上飛的飛機,就想有朝一日能飛上藍天,過一把癮。連做夢也沒有想到,那年金秋的一天夢想成真,登上「波音」升空,陪同我乘飛機的,是來自海峽彼岸的父親。就在兩天前黃昏,我在上海虹橋機場出口處,高舉「謝基立恭候父親」的牌子,迎來離別已有四十二年的老爸。
風雲變幻,世事滄桑。一九四九年早春,那硝煙瀰漫、兵荒馬亂的年月,爹跟隨國民政府撤退,去了台灣,歲月不饒人,轉眼已是白髮蒼蒼的八十老翁矣。痛,莫過於骨肉分離,這些年來,留在大陸的親人朝思暮想,盼望有朝一日能久別重逢。遺憾的是,經歷八年離亂,繼而經歷四十多年人為分離,含辛茹苦、默默奉獻了大半輩子的母親,走完人生最後一段旅程,已於幾年前抱恨離開人世。
老爸說,他以往在大陸沒有到過北京,引以為憾,於是我為他安排一次北京旅遊。可是爹的大陸行期只有十天,且已訂購來回機票,為保證他能如期返台,我們決定乘飛機往返。
對於破題兒第一遭乘飛機的我來說,如同「紅樓夢」裡劉佬佬乍進大觀園,一切都是新鮮的。飛機轟鳴著直上九重霄,在朵朵白雲間穿過,此身如入虛無飄渺的仙境。金秋的陽光,透過橢圓形窗戶灑在邊座上,柔和而溫暖。
我依偎在爹身旁,低聲向他傾訴如煙的往事,特別是文化大革命十年動亂時期,由於是顯眼的「國民黨反動派」留在大陸的眷屬,曾遭受百般折騰與淩辱。
爹聽著聽著,深情地瞧著我,眼眶濕潤了,說這些年來,在海峽彼岸也很想念我們,說是未盡到撫育的責任,十分內疚。還說我沒有辜負他的殷切期望,對於我選擇醫師這個職業,姊姊當上教師,表示讚賞與欣慰。
前座有位年輕的爸爸,正在向他的兒子嘴裡塞蘋果片,不由得觸景生情,令我羨慕這小子的福氣。相形見絀,我出世後不久,抗日戰爭爆發,爹跟隨國民黨去了「大後方」重慶,我們棲身於淪陷區,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日日夜夜驚恐不安。
好不容易盼到「天亮」,短暫相聚,還沒有來得及享受父愛,轉眼間內戰爆發,烽火遍地,國民黨軍隊在各個戰場節節敗退,爹不得不逃離大陸,去了台灣,一別竟是四十二年,人生有幾個四十二年呢?我尋思,也許命中註定,我這輩子壓根沒有享受父愛的福分。
機艙裡在放映熱門的香港功夫片,而我無心欣賞,貪婪地端詳著爹飽經滄桑的臉,如同出世才幾個月的嬰兒,老是盯著親人的臉目不轉睛,細細辨認,陷入沉思與遐想中。
爹從手提包裡掏出台灣帶來的水果和蛋糕,塞到我嘴邊,向我放射慈愛的光芒,似乎有意補償我幾十年來沒有得到的東西。年過半百的我,沉醉在父愛的溫馨中,恍若回到那逝去的孩提時代。啊,莫非時光倒流,今夕何夕?
爹告訴我,為這次大陸之行,他躊躇經年,考慮再三,深怕長途跋涉體力不支,病倒途中,但最後還是下定決心踏上歸途。爹打開手提包給我看,裡面裝著這樣那樣藥品,以防旅途萬一得病。爹又告訴我,臨行前,左鄰右舍都說他此行是把老命豁出去,勸他多保重。我背誦兒時爹教我讀的「為學」一文中的句子:「天下事有難易乎?為之,難者亦易;不為,則易者亦難矣。」爹報以會心的微笑,說是想不到歸程如此順利,終於天從人願,平安抵達家中。
上海、北京兩地往返,在飛機上經歷四小時之久,和爹依偎在一起,度過人生最美好的時光。幾十年人為分離,兩地相思,短暫相聚焉能補償?爹談吐中流露眷戀祖國大好河山,只恨來去匆匆,無暇多光顧。
本來相約下次回大陸,同遊桂林山水或三峽風光,好讓我再一次依偎在爹身旁,重溫父愛,可是他老人家年邁,健康情況欠佳,未能如願,於九十高齡那年病逝於台北。那次久別重逢,竟成了永別,此恨綿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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