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麵與人生
作為地球人,我走南闖北,從祖國山河到非洲高原,再到歐美大地,美食嘗遍,最鍾愛的卻是極不起眼、上不了檯面的小麵。
小麵是四川傳統麵食,小麵之長,源於明末,歷史悠久,又風味獨特,更物美價廉。小麵以麻辣鮮香、油而不膩、回味悠長著稱。小麵多用鹼麵,麵條筋道,又分寬窄,窄如通心粉,再寬如韭菜葉,更寬者比肩褲帶。
小麵好吃,三分在麵,七分在調料,麵要少,調料要多。小麵調料極豐,有豬油、麻油、辣椒、花椒、蒜泥、薑末、蔥花、醬油、醋、芝麻醬等,可根據個人口味添加。小麵身段靈活,任葷任素,加入紅燒豬肉、牛肉、肥腸、雞雜、豌豆等配料,則華麗轉身,化作打鹵蓋澆麵,美味可口。小麵調料可賓可主,豐儉由人,即使只加豬油醬油,一樣好吃勾魂。
小麵要好吃,湯也要寬,湯必是豬筒骨加雞骨,經久熬成,謂之老湯。點綴麵上的綠葉蔬菜更是點睛之筆,一是紅湯白麵配綠葉,煞是養眼,二是麻辣一經蔬菜中和,口感極佳。
一路走來,我嘗過的小麵不少。依我之見,北京炸醬麵加醬,佐以黃瓜豆芽,調料單薄,味道中庸,缺乏想像,雖不乏北方大漢之粗曠敦厚,但流於直白。
江浙陽春麵倒知道討巧,在油上大做文章,置蔥於油中熬成蔥油,濃香入味。然陽春麵佐料不過豬油、醬油而已,即使拉來蔥花壯膽撐場子,總嫌力薄勢單。
萬物潑油皆香,陝西油潑麵妙在辣椒上潑油,陝西的辣,看似濃油赤醬,濃顏重彩,血紅江山萬里潑,不淋漓盡致不痛快,視覺刺激極強,看似妖艷賤貨,入口方知是個色厲內荏虛張聲勢的主兒。而四川的辣,看似小家碧玉,平平淡淡,人畜無害,卻四兩撥千斤,扮豬吃老虎,入口方知這貨內功深厚,一辣入心,極盡惹火,層次遞進,從舌苔到味蕾,從喉嚨到腸胃,無不想吼一嗓「征服」。
更何況,陝西油潑麵與北京炸醬麵同屬一撥,屬於乾麵,欠缺湯料烘托,過於直抒胸臆,不免事倍功半。更莫說,四川小麵雌雄雙煞,辣中有麻,花椒入口無不通體過電,唾液成河,舒暢欲仙。小麵雖小,在人生節點上的含義不可小覷。
幼時在成都,每天期盼爺爺下班回來,肩托我走街串巷,一是帶我去街口小人書店看「三國演義」、「水滸傳」,二就是去街邊麵攤品小麵打牙祭。
掌勺的胖大娘見有客來,立即將灶口鼓風扇開啟,風扇嗡嗡,麵鍋水沸。大娘將一小撮麵從麵案捋出,順手掐為兩半,抖散放入沸騰翻滾的大鍋中,抄起特製的長竹筷撥幾下,剛才還不可一世的怒水立刻歸於平靜,片刻又捲土重來,不等它囂張成勢,大娘一瓢涼水下去,潮水退去,如此兩番,再輔以幾片綠菜葉,內外皆熟的麵條早被大娘用長柄竹漏收服,瀝乾落入青花粗碗中,至此我唾液早淌了一地。可以說,小麵是我幸福童年的標誌。
後來,我回到重慶,來到父母和姥姥姥爺身邊。時值文革,經濟蕭條,生活困難,一切憑票定量供應,一人一月限肉半斤。饞到極致,姥姥忍痛點出攢下的零錢,差我去路邊蒼蠅麵館,「端」一碗小麵回家打牙祭。姥姥心疼錢,不提「買」字,藉一個「端」字,聽似雲淡風輕,實則是怕傷了尷尬羞澀的錢包。
一家六口各盛一碗米飯,小麵成了下飯佐餐的「葷菜」大餐。麵條一掃而光,殘存麵湯精華所在,也不能閒著,非「蚯蚓滾沙」不可:殘湯剩麵(蚯蚓)裡撒下些許米飯(沙),又是一道美味佳肴。
這當兒,媽媽總是環顧四周,高興地大聲宣布:「嗯,這次的麵,比上次好吃。」
有一年為省錢,我和表哥去十幾里外趕場,回來遇雨淋成落湯雞,又冷又餓又乏,搜盡身上散碎銀兩,衝進路邊麵館,熱情奔放的麻辣小麵下肚,頓時全身通泰,精神抖擻,腳下生風。就這樣,小麵助我度過了艱難歲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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