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

我從小生長在中國北方，四季猶如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畫分得嚴格分明。在春夏秋冬裡，我最不喜歡的是冬天。北地苦寒，酷虐的北風夾裹冷礪的空氣暴打著光禿禿的大地，萬物蕭索而灰暗。在漫長的冬季裡，每一天都很難熬：天氣總是滴水成冰、寒風刺骨，穿著總是同一件羽絨服裹在身上，飯菜總是上頓重複下頓的土豆大白菜，無窮無盡的無聊無奈著……。所以在我們家鄉，冬去春來格外被盼望、被重視、被期待。

冬去春來的儀式感始於立春，雖然這時候家鄉離真正意義上的春天還遠著呢。我母親每到立春，都會按照傳統做春餅，意為「咬春」。這是北方自古以來的習俗，寓意「咬得草根斷，則百事可做」。

在梁實秋先生的筆下，老北京人吃春餅講究的很：要到盒子鋪，也就是醬肉鋪，去叫盒子菜。盒子裡分成若干格碼，放熏大肚、松仁小肚、爐肉、清醬肉、熏肘子、醬肘子、醬口條、熏雞、醬鴨等；吃時需改刀切成細絲，另配幾種家常炒菜，通常為肉絲炒韭芽、肉絲炒菠菜、醋烹綠豆芽、素炒粉絲、攤雞蛋等，一起捲進春餅裡吃。

這是春餅的貴族吃法，我們自己家常就簡單得多。通常母親早晨五點就起來和麵、起麵，燙薄而軟的烙餅，早早備好疊成一摞，然後準備好拌粉絲、焯豆芽、炒韭菜、蘿蔔條、攤雞蛋，再從本地老字號「六味齋醬肉鋪」買些熟肉。雖然是簡配版，大家一樣「咬春」吃得不亦樂乎，心裡有了春的盼望。

立春之後，爸媽會嚴格按照舊曆數著節氣過日子，從雨水到驚蟄，從春分到清明，儀式一個接著一個，一會兒要吃梨，一會兒要上供。老一輩人在這中間還要摻夾上「數九」的曆法，數九是從冬至開始算的，和節氣滿不是一回事兒。我雖然從小聽他們念叨「五九六九，河堤看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卻從來沒搞清楚過節氣、數九和當前公曆的關係。

但不管怎樣糊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還是能觀察到白慘慘有氣無力的太陽像大病初癒一樣，臉上漸漸有了光彩和顏色。粗糲的北風也轉了彎，漸漸變成柔和的東風，最後春雨終於「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地悄悄來到，光禿禿的樹枝和乾枯的大地染上了「遙看近卻無」的綠意，於是無論大人小孩，即使不算日子，也知道春天終於來了。

在美國我們旅居舊金山灣區，這裡屬於地中海氣候，沒有明顯的四季，只有雨季和旱季兩個季節。旱季從五月到十月，涼爽乾燥，雨季從十一月到四月，溫和濕潤。但是我們仍然執著地按照四季生活計畫著，父母不管東半球西半球，把老祖宗的曆法照搬到新世界套用，頗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精神。在此努力下，我們也的確處處發現了此地「冬去春來」的痕跡。

灣區的春天不能從雪化冰消、枯木新芽判斷。首先這裡冬天基本在攝氏零度以上，所以冰雪並不存在；其次和中國北方不同，灣區的雨季正是草色返青的季節，與夏天枯黃的山頭相比，冬天反倒是滿眼新綠。

不知什麼原因，灣區的春天，和農曆的立春節氣倒有著驚人的一致，此地一到農曆立春，氣溫立刻回升，春暖花開應聲而到。首先是野芥菜花，山坡上一開就是一大片，從山頂如瀑布般飛鋪而下，像金色的暴風雪。這種花我們一開始都以為是油菜花，後來才知道是野芥菜花。野芥菜是油菜的近親，都屬於十字花科，鄰居中國老太太每年都會在剛出芽的時候採回來一大把，洗淨切碎做野芥菜豆腐乾餡的素包子送給我們吃，滋味很鮮美，算是有當地特色的「咬春」。

相比我們對野花野菜的關注，當地人更重視動物的行為。土撥鼠節（Groundhog Day），即公曆二月二日，是北美地區的傳統節日，與農曆立春相去不遠。根據傳說，在這一天，土撥鼠會爬出洞穴，在太陽下觀察自己的影子，如果影子消失，那麼意味著本地春天就要來臨，如果影子仍然在那裡，那麼冬天還會持續至少六個禮拜。每年這個時候，電台的新聞主持人都會一本正經地討論哪個種屬的土撥鼠預報春天最準確，可惜每年排名都不一樣，令人摸不著頭腦。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與其低頭尋找土撥鼠的蹤跡，我更喜歡抬頭向上觀察鳥兒的行為。冬去春來是鳥類求偶繁殖的季節，牠們此時的行為格外活躍：善飛的燕子和野鴿在房前屋後的簷下四處銜草築巢；行走的斑鳩和鵪鶉搬進鄰居家的花盆裡，大模大樣據為己有；穀倉貓頭鷹在樹上有老巢，每到這個時候巢中就會出現幾個小腦袋，擠擠挨挨朝外張望；候鳥中的加拿大鵝和綠頭鴨，經常大中午領著小鴨小鵝排成一隊，不慌不忙地壓馬路；本地常客知更鳥和黃雀則無論早晚都在門口電線上立著拉調門，不知疲倦地練習求偶歌曲。

不論來得早晚，不論時間長短，冬去春來是一年中最富於變化的時分，不僅體現在外部的自然環境，也驅動著萬事萬物內在的生長基因。今年我們家對「冬去春來」的慶祝，在已有的重重儀式之上，更上一層樓，增加了「冬去春來飯」。

這個飯是被中國的餐館做火的，自己家常做法只取其意，隨意發揮，有啥放啥，只要砂鍋裡有糯米、新筍、臘肉即可。把冬天熏好的臘肉切成薄片，再洗淨市場上新買的春筍，最後添加大量嫩蠶豆、火腿粒、蘑菇丁……，最後用糯米緊緊地把冬春包裹黏合在一起。冬去春來，從咬春開始，以此飯結尾，猶如一篇起承轉合的完整樂章，就好像年年歲歲我們的心情，不管在故國還是新地：一年之計在於春，不負年華不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