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三月三

湘西安江鎮是我童年的故鄉，家住在雪峰山下沅河畔，小時候我喝著沅河水長大，在沅河的浪濤裡游泳學會勇敢。爸媽去世後，墳塋留在河畔寶塔山下的綠林中。眼下三月三春花爛漫，兒想去上墳磕拜，再喊一聲「爸爸，媽媽」，說一聲「天堂安息」。 可是「當年此日花前醉，今日花前病裡銷。」我已白髮蒼蒼，病魔纏身，無能回歸，恰與余光中詩言：「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故鄉的三月三是我小時候的樂園。南方並非有「春雨貴似油」，而是細雨綿綿「下得滿街流」，或是幾場傾盆大雨，滿了一江春水向東流。三月的春水沅河的春潮，渡口雖然沒有了沈從文「邊城」裡的翠翠和她爺爺的拉拉渡，但是一艘烏篷船載滿三月三的陽光，依舊在來來回回為鄉民百姓搖擼。

河的另一方淺灘上，翻滾著朵朵浪花，發出嘩嘩啦啦的節奏聲。很多小孩子要跟著爸媽去河邊玩，有的用一個竹箕捉小魚小蝦，還時爾捧起碎浪相互戲鬧。在淺灘上，他們還可以尋找五彩石子兒，把沅河三月春潮的歡欣帶到學校裡去驕傲。

我和小伙伴們，高興得拿著釣魚竿，肩挎竹篾魚簍，急急忙忙在門前樹下的鬆土裡挖蚯蚓，裝在一個小竹筒裡，大家幾聲吆喝，跑到了河邊。我們挽起褲筒，站到浪灘上拋竿釣魚。沅河畔人家都知道，春天有陽光的日子，河水裡的鯉魚為尋找食物，喜愛在灘上沖浪。那年代河水純清如鏡，魚蝦特多，每一次，我們都要釣上幾條金鯉，釣上三月三的祝福。

有不少大人們卻在停靠的木排深水處，沉下用細紗布和竹篾支架做的小傘網。在網兜裡放上兩個小飯糰，魚兒聞到香味，進入網內，這時候輕輕把網提出水面，網兜裡就被撈上一大堆歡跳著的小魚仔，我們叫魚嫩子。把魚嫩子拿回家，媽媽去除內臟，攤在鐵鍋裡，細火慢烘，焙得金黃燦燦，噴香噴香，還散發著三月三的人間煙火。

三月三那天，媽媽和鄰里們相約去挖野菜，我們小伙伴也悄悄說定，一同奔向郊外。「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從四面八方來挖野菜的婦人和踏青的青年，在田園溪畔，林間崗嶺，一路說說笑笑。我拿著家裡扒灶灰的小鏟子，準備挖地薺菜，就被同伴拉到了林間去捉玩：追貓貓，趕山雀，摔跤跤。當媽媽喊我的時候，我趕緊竄出來，媽媽見我滾了一身松針小草，跑得汗濕濕的模樣，就笑語連連：「看你，看你這小猴只會打打鬧鬧。」

我跟著媽媽在圳溝旁、土坡上、小道邊挖地薺菜。媽媽告訴我，匍匐在田埂上的薺菜很肥壯，葉片大，葉上的鋸齒也很大，有的從葉子間又生出嫩嫩的莖葉。我發現在雜草中，碧綠綠的地薺菜不顧干擾，每一蔸都長得很繁茂壯實。

媽媽說三月三的薺菜還沒有到開花季節，口感鮮嫩。挖一籃回家，煮一鍋雞蛋，湯水清亮碧綠，敲了一條縫的雞蛋也滲進了綠色的清香。媽媽給我們兄弟姊妹，每人舀一碗薺菜湯，兩個蛋，還放一匙白砂糖。媽媽笑了，看著我們吃得好香好甜。我們也笑了，看著媽媽亮晶晶的眼裡充滿了對兒女春天的希望。

小鎮山鄉有個傳統習俗，在「清明時節雨紛紛」的前後十天，選擇有陽光中天的日子，掃墓祭祖。那一天，在通向墳塋的條條小道上，有一路提著祭奠食品、香燭錢紙的人們，還有那些小狗崽，快活得在腳旁轉悠。有的小孩子點燃一枚響炮，拋向天空，嚇得小狗「汪」的一聲，趕緊躲藏到大人身後……有的孩子們在田間路邊採摘幾束迎春花，給媽媽上香敬祖。我也在路坎上摘了一大束野花，媽媽說其中有野菊花、牽牛花、山茶花、水仙花。

我與伙伴們還跑到墳坡上去玩，那裡有歡聲笑語，鞭炮聲聲，香火裊裊。座座墳頭前，擺放了彩色糯米飯、蒿子粑、釀酒、臘肉、柑桔、米花糖等故鄉的特產，主人磕頭祭奠完畢，任憑我們小孩子一窩蜂似地跑上去，拿自己愛吃的食品。

故鄉的三月三哪裡有「路上行人欲斷魂」的淒迷場面？哪裡又有人去「牧童遙指杏花村」的酒店消愁？看那石頭小橋旁的一家「供銷合作社」，還有一座從寺廟裡傳來了鑼鼓對歌聲，好熱鬧。再看陽光下那一片桃花、柳枝、鳥鳴、飛蟲，恰是一片春意盎然的畫圖。如此，故鄉唯有「楊柳春風三月三，畫橋芳草碧纖纖」的田園風光，唯有來來往往拜祖敬神的親人，在墳頭默念著感恩心語的虔誠情景。

我懷念故鄉的三月三，幾多夢裡淚濕衣襟，幾多夢裡鄉音朗朗。有次夜半我在說：「 三月三，我幾幾個伢幾嘎在田坎坎邊嗨，抓布鍾、滅浪，還抓到一個哈人的燒噶子，我就戲毛伙逗把，撿起坨落的燒噶子丟到妹幾嘎身旁哈人。妹幾嘎罵我哈裡哈氣……我扛安港蕩蕩裡咯妹幾嘎也都是哈裡哈氣。」

同室的朋友們迷惑了，說我夢裡說神話。我激動得熱淚滾滾，就把夢裡故鄉的方言「神話」翻譯給他們聽：「三月三，我們幾個男孩子在田坎邊玩耍，抓螞蚱、蜻蜓，還抓到一個嚇人的蟑螂。我就開玩笑，撿起掉落的蟑螂丟到女孩子身旁嚇人。女孩子罵我愚蠢寶氣……我說安江的女孩子也都是愚蠢寶氣。」朋友們這才感慨不已，連連說：「鄉音無改鬢毛衰」，我哽咽著：「是，是的……，鄉音依在，鄉愁不老哦。」

驀然回首，眨眼間，小時候到了老時候。一生漂泊坎坎坷坷，魂留故鄉走南闖北，花開花謝年復年，歲月悠悠，鄉愁依依。三月三是一首春天的詩，一幅綠色的畫，是一曲開滿鮮花的歌又在我耳畔輕輕吟唱，輕輕呼喚，輕輕撫慰著我流淚的鄉愁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