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盡在不言中

晚飯後，剛打開電視機，就接到一位女生帶著哭音的電話：「您今晚有時間嗎？我遇到問題了，一會兒就到您家。」「明天到辦公室找我好嗎？」「不行，明天就晚了」她泣不成聲。「那……你找個同學一起來吧。」這個急促的電話，時常讓我想起。翻開工作筆記，那是二○○三年二月二十六日。

天津是全國職業教育改革示範區，高等職業院校的招生考試在四月上旬，只考數學、語文、英語、計算機，不看戶籍，註冊天津有學籍就行，習慣地稱為「春季高考」。一些偏遠地區學校就和我們天津立達職專合作，把當地高考落榜同學送到我們學校學一年，參加春季高考，也是給學生多一條出路。

這位女生所在的班，都來自甘肅平涼，招生時，校長帶著陳主任和我們幾位老師去的。陳主任安排我給他們班上心理健康教育課，總共六節，她說：「學生們第一次遠離父母，課隨你怎麼講，就是多關注，發現問題及時疏導。」課上，我把電話告訴同學們，有什麼事可以隨時找我。

我邀請他們到家裡來過一次。我家離學校很近，步行十五分鐘；妻子也是教師，很支持；女兒在美國，他們來也能彌補我們的寂寞。我買了些天津特產十八街麻花，他們也不空手，帶來香蕉、蘋果，也都給他們分著吃了。陳主任知道後，給了我一百元，說給學生買的麻花有她的一份。

女生來了，白淨的臉，略發黃的頭髮，一種靦腆的美。在客廳寒暄了幾句後，她對陪她的女同學說：「你先坐一會兒，我和主任到屋裡說去。」她在前，我在後，進了書房，她關上門，眼淚唰地流下來。

「我父母都是打工的。我高考落榜復讀時，學校說天津有春季高考，父母就給我報了名。我想好了，無論如何也要考上，要對得起父母。我們一個寢室住著六個人，我們每天都學到統一熄燈。一開始，熄燈後我們就睡覺，三天後，我覺得這樣下去哪行啊，提議說，熄燈後，咱們一人一天的，就負責給大家提各科的問題，然後大家回答、討論。我們寢室是最刻苦學習的，每個人都想考上最好的學校。」

我萬萬沒想到，她們熄燈後，還在學習，黑暗中，一人一天負責提問！被感動的同時，也覺察到自己的失職，因為我是德育處幹部，負責思想教育，這樣刻苦學習的典型，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

她接過我遞去的紙巾，擦擦淚水說：「星期一，年級組長給我們開會，說是學校決定根據這次月考的成績重新編班，分快慢班。上周五月考後，和同學對答案，開始覺得很不錯，後來越想越害怕，懷疑自己記錯答案了，萬一我分到慢班，一起來的同學分到快班，我就是不說，我父母也會知道，他們會多麼失望啊。我很害怕，我三天睡不著覺，學習不下去，您看，離春考只有兩個月，明天不分班行嗎？」她眼淚嘩嘩地央求我。

可難死我了。年級組長是代表學校講的，肯定是陳主任布置的，估計快慢班已經分好，怎能說變就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當作自己的孩子，設身處地，掰開揉碎，翻來覆去地開導。最終，她也只能無奈地接受，含著眼淚走了。這一夜，她肯定極度恐懼，我的開導，連一棵稻草也不如，似乎看到她在沉沒前的掙扎。問了她的名字：劉璇。

每天到校最早的，基本總是我和陳主任，不是一天兩天、十年八年，而是二、三十年。她是教務處主任，五十來歲，燙著短髮，粗黑的頭髮夾帶著天生的淺栗色。和往常一樣，她擦完其他五位同事的辦公桌，就坐下來。我坐到她對面，始終略帶微笑又流露出思考和徵詢，把女生到我家的事仔仔細細講了一遍。她整個後背倚靠在椅背上，一個字也不說，威嚴冷峻的目光，透過她的眼鏡片，直達我的心底。

「唉……」我被她看毛了，笑著，像是說給她，又像是說給自己，「學生們被快慢班分怕了，尤其這些剛經歷高考失敗孩子，都是驚弓之鳥。」她還是沒說一句話，臉色更加凝重。我開始後悔給她撇下難題，趕緊回到德育處，心裡對劉璇說：「我盡力了。」

我們學校，是國家級重點職專、天津市春考成績最好的學校，套句時髦的話，沒有之一。天津大學高職本科面向全國每年只招十二人，我們學校每年考上兩個，全校高職錄取率達到百分之九十六。全校老師公認：沒有教務處陳主任一言九鼎的管理，不可能取得這樣傲人的成績。有時私下說：學校可以一日沒有校長，但不能一日沒有陳主任！我不可能改變陳主任的決定，但為了學生我又不能不說，想好了：只要劉璇分到慢班，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幫助她，像對自己的孩子。

中午，接到劉璇電話：「謝謝您！老師通知我們不分班了。我們都跳起來了，太感謝您了！」彷彿看到她喜極而泣的樣子。

不出所料，前一天下午班已經分好，就等著今天晚自習前宣布，怪不得早上她的神情是那麼凝重。向來說一不二的她，在原定的分班會議上，做出截然不同的決定，是如何說明原因的？講了哪些教育理念？我一概不知。但沒聽到老師們有任何一句怨言，對陳主任的決定都是堅信不疑。

事後，我沒有一句贊同和感謝，就跟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一切盡在不言中，即便是說一個字，也是多餘的。

劉璇的班主任周老師特意找我，興致勃勃地告訴我那幾個女生熄燈後還在學習的事蹟，說是陳主任在會上講的。周老師懇求我在升國旗講話時，表揚那幾個女生，我不僅爽快地答應了，而且還告訴她：在下周一的升國旗儀式上，必須讓她們當中的一個，作國旗下主題講話，宣講她們的事蹟，而且她們寢室的其他同學，都成為光榮升旗手。

講話的是劉璇，全班數她月考成績進步最大。

這個春季高考班，是全校成績最好的，百分之百考進天津高等職業學院，其中三人還是本科，而劉璇考進中德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