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姆的生活支點

上周末的早上，威廉姆從急診室被轉入六樓住院部。古銅色皮膚，長髮凌亂，雙臂爬滿了龍狀刺青的他，看起來活像一名剛從熱帶雨林裡逃出來的犯人，他的左腿腫成一根木頭般渾圓。

我們用白色塑料滑板，把他從擔架床上連拉帶推地挪到另一張氣墊床上，護士瑞塔用剪刀剪開緊繃在病人大腿上的藍色運動短褲，檢查著他全身的皮膚，把一件病號服套在他身上。

我再推開威廉姆的房門時，他操著一口紐約英語侃侃而談。紐約人以直率、固執和自信著稱，也以說話多、說話大聲而聞名，威廉姆就是一模一樣的狀態。他說自己在紐約土生土長，做了幾十年的汽車銷售員，退休沒多久就逃離了美國，在泰國整整生活了十年。

瑞塔告訴我說，病人是個愛講話的主兒，在急診室已經略顯其汽車銷售的職業本能。

「我退休後從工薪階層一下子變成一個名副其實的窮人，除了每月一千多的退休金外啥都沒有，窮得一敗塗地，就連老婆也沒保住，離我而去。」威廉姆滔滔不絕。

我問：「您是紐約居民，退休到了泰國，如今回美國咋就來了西雅圖？」他笑笑說：「我唯一的女兒住西雅圖，感情上得投靠家人。」

這個剛從泰國飛回西雅圖的白人病人，其實也不算老，七十五歲，身材粗壯，為了回美國治病，離開跟了他十年的泰國女友。

有那麼一大批美國退休單身漢，每月的退休金只有一千多美金，年輕時純屬月光族，又沒有積蓄與房產。這些男人自稱退休窮漢，他們隱身到泰國，在那裡租房子，找女人，享有陽光沙灘，從物質層面享受著富足的生活。這就是個退休群，如同那些成群結隊過郵輪生活的退休族一樣。

威廉姆說在泰國一千美金能吃香喝辣，每月的水電費也只有五元。退休後他真的在泰國陽光沙灘租了個小房，整整瀟灑了十年，還有一個小三十歲、會講英文的泰國女朋友陪著。這次要不是開車出了車禍，腿受了傷，需要回美國治療，估計這輩子就交代到泰國了，他嘆口氣說。

聽了醫生的病檢報告後，他徹底被打垮了，如果左腿不鋸，連命恐怕都無法保住。三天後威廉姆被拉上了手術台，鋸掉了左腿。

手術後的第三天下午，看著空蕩蕩的左腿，威廉姆一個大男人竟哭得稀裡嘩啦，說：「腿沒了，好像自己的魂兒也隨之被鋸掉，剩下的只是軀殼」、「我在泰國的時候，擁有陽光下黃金般的海灘，那海灘上跑著我和我的情人，赤腳下溫熱的白沙是那麼溫柔」，他像作詩一樣躺在病床上嘮叨，又似乎在夢語。手術後的一周裡，他常常在止痛藥的催眠裡昏睡。

有時看著面前這條強漢在哭泣，我問他要不要吃些穩定情緒的藥，他說不要，過一會兒自己會好的。

第二天他不停地喊疼，止痛藥打了一針又一針，傷口在痛苦中癒合著，他抱怨將來會不能用雙腳走路。我寬慰他說：「你完全可以裝個假肢繼續行走，再回到你的理想國。有運動員還用假腿賽跑呢。」我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

威廉姆強顏歡笑地說：「價錢不便宜，上萬美金呢，謝謝妳提供的信息。」我笑笑說：「對你來說，貴也是便宜，政府會繼續提供幫助的吧。」我也不確定，但在美國希望比較大，那麼多慈善組織等著人去申請。

我熱心地告訴他，我認識一個假肢廠的老闆，廠子在路易斯安那州，是在郵輪上認識的。給了他名片，我又報告了社工，希望她會幫助安排一切。

事情進行得相當順利，沒幾日就有專人來訪問他，談到關於假肢問題，因為腿還沒有消腫，還不可以測量，但已經開始心理輔導的準備。威廉姆需要一個長期的心理治療與適應過程，來面對現實。

在美國，窮人的標準很有意思，窮到底了聽起來好像很可憐，可是實際上一點也不會窮，因為美國政府會確保窮人有吃有住有醫療保險，對一個窮老人來說，還會害怕什麼呢？

我突然想起中國老百姓多麼怕得大病，一人得病全家破產。老年人摔倒在街上沒人敢扶，對一個有十幾億人口的國家來說，政府又有多少財力與精力來管那麼多呢？聽起來有些悲哀，但都是現實。

美國是中青年威廉姆的人生舞台，泰國是退休後威廉姆的享受樂園，那美國政府又是老年殘疾威廉姆的救星。真心希望威廉姆有一天能靠假肢重新站立起來，假肢會成為他有力的身體支點，也會成為他的精神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