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然一葉任迴旋
這身子一浸入水中,便彷彿不是自己的了。先是頸項,一陣清涼貼膚而上,像有無數細小的手指在輕輕按著;接著是肩背,水波溫柔地擁上來,將整日的疲憊都接了過去;最後是腰腿,全然沒入這片清凌凌的碧色裡,便覺得自己成了一尾魚,回到了亙古的故鄉。
我生在台灣那座唯一不靠海的山縣裡。那時節,夏日漫長得像是永遠不會結束,蟬聲織成密密的網,罩著整個亞熱帶的午後。我們幾個孩子,總是偷偷溜到溪邊,脫得只剩一條短褲,噗通噗通地跳進水裡。
那溪水清淺處可見底,卵石圓潤如玉,小魚穿梭其間,像一道道銀色的閃電。然而大人們總是不許的,他們說水裡有「抓交替」的水鬼,每年總要帶走幾個孩子。我記得有一回,正游得歡快,忽然覺得腳下有股暗流在拉扯,回頭一看,竟是一個小小的漩渦,枯枝落葉在那裡打轉,像極了傳說中水鬼的手。我們嚇得連滾帶爬趕緊上岸,心怦怦地跳,可第二天,又忍不住去了。
現在想來,那或許不是勇敢,而是水的召喚太迷人,那種清涼,那種自由,那種將自己全然交付給另一種元素的衝動,是山裡孩子對遠方最初的想像。
當兵時在花蓮,第一次真正與海相伴。太平洋的藍是那種深不見底的藍,浪頭一個接一個地撲來,帶著千軍萬馬的氣勢。我的腳趾觸探著水下斷崖的邊緣,竟有些膽怯了。那不再是山溪裡溫馴的水,而是有脾氣的、浩瀚的存在。它不在乎你會不會游,不在乎你從哪裡來,它只是在那裡,亙古如斯地起伏著。
後來鼓起勇氣游出去,在浪與浪之間尋找節奏,才懂得何謂「與浪嬉戲」。那是一種對話,你進我退,你起我伏,人在自然面前,既要謙卑,也要勇敢。
赴美留學那些年,在實驗室待到深夜是常事。燈管蒼白的光,電腦螢幕上游移的數據,還有咖啡苦澀的餘味,構成了記憶裡最疲憊的底色。那時最盼望的,便是周末到社區游泳池的那一個小時,身子浸入水中的那一刻,所有的緊繃都化開了。我什麼也不想,只是機械地划水、蹬腿,聽著水在耳邊流過的聲音,單調卻安心。那水聲是純粹的,洗去了論文的重壓,洗去了鄉愁的黏稠,也洗去了對未來的惶惑。
上岸時,身子是累的,精神卻像是被重新梳理過的羊毛,鬆軟而潔淨。後來條件好些,索性在自家後院挖了個游泳池,那池子不大,卻是我的汪洋。許多個黃昏,我就那樣漂浮在水中央,看天空從蔚藍變成橘紅,再變成靛青。鄰居的燈火次第亮起,人間的煙火氣隔著一池水,顯得遙遠而溫暖。
若說最過癮的,當屬在夏威夷威基基(Waikiki)海灘的那次。那裡的沙子細白得像糖,海水是溫潤的,透明度極高,可以看見腳趾在陽光下呈現出半透明的琥珀色。游出去不遠,水深便緩緩增加,顏色也從淺碧轉為深藍。奇怪的是,浪卻異常平緩,像一塊巨大的、流動的藍寶石。
我在那裡游了許久許久,直到四肢痠軟,才仰過身來,漂浮在水面上。天是那種毫無雜質的藍,幾朵白雲慢悠悠地走著,彷彿自盤古開天以來便是如此。那一刻,我感覺自己不存在了,又或者,是無限地擴大了。皮膚是水,呼吸是風,視線是光,整個人都融化在這片無垠的湛藍裡。所謂「天人合一」,大概便是這樣一種無言的狀態罷。
女兒上中學後,我帶著妻子和她,開始了更大的挑戰。橫渡太浩湖(Lake Tahoe)那天,湖水冷得刺骨,像有無數根針在扎著皮膚。游到湖心時,四望皆是茫茫的水域,岸線遙遠得像一條細線。疲憊一陣陣襲來,手臂沉重得幾乎抬不起來。就在快要放棄的時候,看見前方女兒纖瘦的身影,還在固執地向前划水。那一刻,心裡忽然湧起一股暖流,這不只是一次游泳,更像是一種傳承,一種將自己對水的熱愛,對生命的堅持,交付給下一代的儀式。
後來在挑戰舊金山灣(San Francisco Bay)的那一次, 我們遇上了逆流,海水像一堵透明的牆,任你如何用力,都難以突破。我改變了策略,不再硬拚,而是順著水勢,尋找它的縫隙,像太極推手般,借力使力。當終於到達對岸,回頭看那片遼闊的海灣時,忽然明白人生許多事大概也是如此,需要的不是對抗,而是理解與順應。
我的游泳,向來不講求速度,也不在意姿勢是否標準。我游的是自在,是舒暢。有時興起,會潛入水底,閉氣,睜眼,看陽光如何穿透水面,折成一道道晃動的光柱,像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階梯。
更常的是仰泳,平平地躺在水面上,耳朵沒在水裡,聽到的便是另一個宇宙的聲音,咕嚕咕嚕的,像是大地深處的私語,又像是遠古的回響。這時候,陸地上的煩惱,那些會議、那些帳單、那些說不清的誤會與糾葛,都變得很輕很遠了。水是一個過濾器,將生活的雜質都沉澱了下去。
未來的夢想,是去湖北武昌橫渡長江。我想像那江水該是渾黃的,帶著上游三峽的氣息,流淌著千年的歷史與詩篇。屈原曾在這水邊行吟,蘇軾曾在這月下泛舟,父親曾在這浴血抗戰,無數的舟楫、無數的興亡,都沉在這江底。若能在這樣的江水裡游上一回,讓身體感受這文化血脈的流淌,該是何等的酣暢。
從山溪到大海,從少年到白頭,水一直是我最忠實的伴侶。它教會我危險與美麗往往並存,教會我在浩瀚面前保持敬畏,也教會我在疲憊時如何洗滌自己。當我浮游於天地之間,便覺得自己既是那滄海之一粟,也是那擁抱滄海的無限。這大概便是嗜好的真諦吧!它不只是閒暇的消遣,更是通向另一個維度的窗口。透過這扇窗,我們得以暫時離開堅硬的土地,在流動與漂浮中,找回生命最初的、柔軟的模樣。(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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