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基恐怖秀之夜
1985年的秋天,蒙大拿的晚風早已透出寒意,松鼠在落葉堆中忙著尋找堅果。學校宿舍走廊上開始有人貼上橙黑相間的南瓜紙貼,空氣中隱約飄著焦糖蘋果和玉米糖的甜味。我知道,萬聖節快到了。
大衛和麗莎是我在蒙大拿大學認識的朋友,麗莎曾在台灣學過兩年中文,瞭解隻身在國外讀書的苦悶,總會找機會拉著我,參加一些特別的活動。大衛是她的男朋友,當時仍是英文系的研究生,成了導覽員,在一旁為我介紹美國文化。那天下午他們來敲我的門,笑著說:「今晚要不要去看《洛基恐怖秀》(The Rocky Horror Picture Show)?一年只有這時候才會上映喔。」
我在報紙看過這部電影的廣告,模糊地知道它是一部音樂片,兼具恐怖與荒誕色彩。大衛神祕地說:「這不是一般的電影,是一場現場秀。記得,別坐太前面。」麗莎見我有些猶豫,補充:「最好坐後排一點,小心不要被水噴濕。」她眨了眨眼,語氣裡帶著一絲惡作劇的味道。
那晚,大衛開著紅色的日產老爺車,帶我們來到校外的舊電影院。那是一棟磚牆建築,外牆上掛著剝落的霓虹招牌,閃爍著「ROCKY HORROR」幾個紅字。門口早已聚滿人,許多觀眾穿著奇裝異服:有人頭戴金色假髮、腳踩高跟鞋;有人身披黑色披風,胸口畫著血紅的心;有人全身包著渾身血跡的白布;還有人乾脆扮成主角法蘭克博士,穿著亮片束身衣和魚網襪。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美國人在萬聖節前夕的瘋狂與創意。
電影尚未開始,觀眾席已經沸騰。有人在台前發送報紙和吐司,有人手裡拿著水槍、玉米粒、甚至手電筒。大衛把一張報紙塞給我:「待會兒下雨的時候,蓋頭用。」我一臉困惑:「下雨?」他笑得更開了:「這是一場與觀眾共演的電影,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燈光暗下,一個紅唇畫面出現在大銀幕上。觀眾立刻尖叫、吹口哨、一起大喊:「讓我們再次扭轉時光。」(Let's do the Time Warp again.)氣氛瞬間爆炸。隨著音樂響起,前排幾個人跳上舞台,模仿劇中動作,全場觀眾也跟著拍手、跺腳。麗莎在我耳邊大喊:「這部片不是用眼睛看,是要用身體參與。」
電影進入婚禮那場戲時,突然從天花板上落下水滴,原來是有人用水槍朝空中噴水,模擬下雨,接著大家同時舉起報紙遮頭。我跟著他們一起蓋上報紙,聽著四周的笑聲和尖叫,彷彿整個劇院都變成了瘋狂的片場。
當主角布拉德和珍妮特迷途於暴雨中、敲開那扇陰森古堡的門時,台下的觀眾異口同聲喊道:「Don't go in.」有人甚至丟出一片吐司,並喊著:「Have some toast.」呼應電影中法蘭克博士舉杯說的「a toast」。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大衛要我坐後面。每當角色唱到高潮,前排就有人往後丟米粒、紙巾或灑滿天的亮片。燈光映照下,那些亮片在空中飛舞,像是夢境與現實的交界。
這部《洛基恐怖秀》電影於1975年首映,最初只在倫敦和紐約的幾家小劇院播放。因為內容離經叛道,集跨性別、搖滾樂與恐怖片的惡搞,所以票房慘淡。但製作人沒有放棄,每年都在萬聖節前推出,幾年後,它竟然漸漸被午夜場觀眾接受。年輕人開始打扮成劇中角色,邊看邊演、即興對話,逐漸形成一種獨特的「互動儀式」。
到了一九八○年代,《洛基恐怖秀》已不只是電影,而是一種次文化的象徵。它挑戰性別與權威的界線,也讓孤獨的人找到歸屬感。每年萬聖節,全美各地的大學城都會上演這場狂歡。
我以為蒙大拿是一個以牧場、山脈和保守氣氛著稱的州,卻意外在這樣的場景,見到最前衛、最自由的一群人。也許正因為四周太寂靜,這樣的夜晚才格外閃亮。
身為外國學生,我起初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聽不懂觀眾的即興台詞,只聽得滿場的笑聲和叫喊。但我很快被那股能量感染。當電影進入經典的「Sweet Transvestite」旋律段落,法蘭克博士穿著高跟鞋出場,全場觀眾齊聲尖叫。我跟著拍手,甚至在麗莎的鼓動下,站起來一起跟著跳。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場荒唐的表演,其實是一種宣言,無論你是誰,都可以在這裡放下羞怯與角色。在漫長的寒夜與讀書的壓力中,這兩小時像是逃離現實的祕密通道。電影結束時,螢幕上最後一幕的紅唇慢慢消失,燈光亮起,觀眾互相擁抱、擊掌。有人臉上掛著亮片,有人披著破爛的披風走出戲院,像是剛從另一個世界回來。
走出電影院時,外頭的氣溫已降到零下,呼出的氣變成白霧。大衛發動了老爺車,在轟隆的引擎聲中,笑著問我:「怎樣?第一次的Rocky Horror體驗還可以吧?」我還沉浸在剛才的喧鬧裡,只能笑著點頭:「真是大開眼界。」
麗莎把圍巾圍在脖子上說:「這部片的靈魂就是,別害怕做自己。」麗莎曾半開玩笑地對我說:「你斯文得有點像同性戀。」我心裡默默懷疑,難道她曾誤會我?
幾年後,我讀到導演吉姆.沙曼與編劇李察.歐布萊恩的訪談,他們說:「《洛基恐怖秀》的靈感來自對一九五○、六○年代科幻片與搖滾文化的嘲弄,也是一種對社會規範的挑釁。」對當時的英美青年而言,它是反叛的象徵;但對那時的我,一個來自亞洲的留學生,它更像是一場文化啟蒙。
我第一次理解到,所謂「文化差異」並不只是語言、飲食或禮儀,而是人們對自由與禁忌的不同想像。那晚在戲院裡,我看見許多被主流排斥的年輕人,透過角色找到表達的方式。他們用笑聲掩飾孤單,用戲謔挑戰權威。這樣的勇氣,也讓我學會在陌生環境裡表達自己。
日前在華府的捷運車廂裡,突然聽到背後兩位年輕人的對話。他們在討論萬聖節派對,其中一個人說:「聽說萬聖節當天,林肯劇院要放Rocky Horror,你要不要一起去?」我馬上用手機查詢,原來四十年過去了,這場荒誕的午夜狂歡仍在上演。也許每一代人都需要這樣一個夜晚,用來釋放青春裡的迷惘與勇氣。
出了捷運,走向停車場時,風中彷彿飄著與當年相同的甜味,也讓我想起,那晚的喧鬧、亮片飛舞、報紙蓋頭的情景,也想起大衛和麗莎的笑聲。
《洛基恐怖秀》早已成為美國次文化的經典,經常出現在許多影片、卡通和電視劇中。它讓我在異國他鄉的寒夜中,第一次感受到文化的解放與包容,那不只是萬聖節的狂歡,更像一段青春的密碼,永遠藏在記憶的光影裡。(寄自馬里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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