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騎士

理查·史特勞斯（Richard Strauss, 1864-1949）居於德國音樂浪漫派和現代音樂過渡時期，是承先啟後的作曲家。他因《莎樂美》（1905）與《伊萊克特拉》（1909）兩部驚世駭俗的歌劇（此兩劇皆有前文介紹）而聲名大噪，被公認是「前衛音樂」執牛耳的大師。

但是理查·史特勞斯成名後，卻想編寫一部「莫札特式」的喜歌劇，於是把這個念頭告訴與他合作的劇作家霍夫曼斯陶（Hugo von Hofmannsthal，1874-1929，以下簡稱霍）。

霍先生不像一般的歌劇作詞人只是作曲家的副手，他本人即是頗有名氣的作家兼詩人，發表過詩集、戲劇、散文。他和史特勞斯處於平起平坐的地位。雖然兩人年齡個性迥異，卻彼此敬重，一旦聯手可說是「天作之合」（史特勞斯的話）。兩人共創作了六部歌劇，成了樂壇佳話，堪與莫札特與達龐特的合作媲美。

霍最初構想是以女扮男裝的女孩為主角，因誤會而引出許多喜劇，經過深思熟慮，又與史特勞斯的切磋琢磨，女扮男裝變成了男扮女裝，而後來增加的貴婦成了主角，這部輕快的喜劇逐漸演變成一齣富有詩意、情感和哲理的《玫瑰騎士》。

史特勞斯花了一年半的時間把音樂譜完，1911年一月在德勒斯登（Dresden）首演後即大受歡迎，一年之內就上演了五十場，甚至有從柏林到德勒斯登的火車專門接送歌劇迷。商人看到商機，出品了「玫瑰騎士」香檳和「玫瑰騎士」牌香菸。

《玫瑰騎士》無疑是史特勞斯最受歡迎的歌劇，他也以此自傲，曾在自我介紹時說：「我是《玫瑰騎士》的作者。」歌劇的成功一半要歸功於劇本，因為1926年拍成的默片「玫瑰騎士」沒有歌，只配上音樂，卻仍然有許多觀眾捧場。

故事的時代背景是瑪利亞·德勒撒女皇（統治期1740-1780）早期的奧匈帝國，國勢鼎盛。幕啟時，元帥夫人（也是王妃）剛和十七歲的小情人奧大維伯爵（女中音）起床。她的丈夫是奧匈帝國的親王，可是她的婚姻卻不是愛的結合。

雖然王妃地位顯赫，擁有一切物質享受，但卻心靈空虛，渴望愛情。她正值盛年，卻擔心奧大維會移情別戀，少年對她信誓旦旦，保證永不變心。此時她聽到前廳的喧鬧，以為是元帥突然回家，令奧大維快躲，僕人進入報告才知是鄉下來的遠親歐赫斯男爵（以下簡稱歐赫）求見。奧大維躲避不及，急中生智換上女裝，假扮為夫人的女僕「瑪麗安德」。

歐赫雖也是貴族，卻全無貴族氣質和教養。他粗鄙、好色、貪婪，而且階級觀念極深。他因缺錢決定「屈就」與某財主聯姻，以索取大筆的嫁妝。他見到「瑪麗安德」頗有幾分姿色，竟當場調戲，而且邀「她」共餐。他告訴王妃其來意是請求她代為物色一位年輕騎士，依照當時的訂婚禮俗，代他呈上一朵銀玫瑰給未婚妻。

此時王妃一日的繁忙日程正開始，她梳妝時，要接見請願的人、推銷商品的生意人、歌唱家，還要忙著處理各式雜務。此古老習俗稱為levee，路易十四統治時推廣。十七、八世紀貴婦的衣裝、假髮繁複，梳妝時間漫長，常利用此時間處理雜務。好不容易等眾人散去，王妃把擔任「玫瑰騎士」的任務，交給了換回男裝的奧大維。

第二幕開始時，天真無邪的十五歲少女蘇菲乖乖地坐在大廳等待貴客。在隆重儀式導引下，全身銀白的奧大維手持一支長柄銀玫瑰，在兩排侍衛的簇擁下出現，向蘇菲呈上銀玫瑰。俊美的少男和青春貌美的少女初見，四目相對，立刻雙雙墜入情網。歐赫隨後到來，言語粗鄙，舉止輕浮，蘇菲驚恐之餘堅決拒絕嫁他。

但是蘇菲的父親卻唯恐壞了與貴族聯姻的機會，對歐赫拍馬屁諂媚之至。奧大維義憤護花拔劍相向歐赫。歐赫受了輕傷，卻大呼小叫，弄得舉家雞犬不寧。奧大維憶起歐赫對「瑪麗安德」的邀請，決定將計就計。他收買了歐赫手下一對義大利智囊夫婦，叫他們送「瑪麗安德」的信給歐赫，答應約會，同時暗暗通知蘇菲父女，以暴露歐赫的真實面目。

第三幕歐赫在一旅社租了一間房，他和改扮成「瑪麗安德」的奧大維幽會，想把「她」灌醉，「瑪麗安德」卻一直推辭不肯就範。正步步緊逼時，忽然一婦人出現（是義大利智囊夫婦的妻子假扮），帶著一群小孩，說是歐赫的髮妻和子女，大吵大鬧，警長因而被叫入，以為歐赫拐騙良家婦女，打算拘捕，歐赫亮出貴族身分，卻沒人相信。

蘇菲和父親來到，一見此景，立刻撕毀婚約。正亂成一團時，王妃也駕到，警長和眾人躬身行禮不叠。王妃遣走警方與眾人後斥令歐赫回鄕。歐赫見到恢復男裝的奧大維恍然領悟他和王妃的關係，但懾於王妃的高位權勢，無言躹躬而退。

舞台上只剩下王妃、奧大維和蘇菲。蘇菲自知位卑，而且為了這場訂婚鬧劇羞恥，俯首無語；奧大維面對自己誓言旦旦的舊情人和他的新歡，不知所措。王妃雖然傷心，但看出兩個年輕人的真情，決定放手（這是一首非常美妙的女聲三重唱），她溫語安撫蘇菲，並邀請蘇菲父親共搭馬車離去，給足他面子。留下一對年輕戀人，互訴衷曲後相擁離場。

歌劇的名字是《玫瑰騎士》，暗示主角是奧大維，但整劇的靈魂人物卻是元帥夫人。至於歌劇的主旨，許多人都認為是女人年華老去的悲哀和燦爛青春的魔力。王妃到底有多老？她其實只有三十二歲，正是鮮花盛放的年紀，奈何十八世紀的人，過了二十五歲就不再算是年輕了。

在女子依賴男人生存的古代，外貌是很重要的條件，而美貌最大的敵人就是時間。王妃覺得自己是一朵將凋謝的花，即將遲暮。她告訴奧大維：「時間是一個奇怪的東西，活著活著，它好像不存在，但是突然你感到它是唯一的存在……我有時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醒來，停止房間裡的每一個鐘」。但時間是不會停止的，明智的她知道，奧大維總有一天會為一個年輕的女孩離開她，卻沒有料到這一天來得如此快。

筆者以為此劇最重要的主旨是放手，王妃要強留下奧大維並不難，他對她有承諾、有誓言，她又有權有勢，大可輕易地打發掉蘇菲。何況奧大維非常年輕，有可能對蘇菲的熱情只是五分鐘熱度。支開她一段時間就能使這段感情成為過去，如果堅持不放棄，並不一定會輸。但是王妃對人情和生命有深刻的感悟，以恢宏的氣度選擇了寬容和優雅地放手。

放棄所愛之物本來就不容易，但是世上大概沒有比放棄所愛之人更難的了。當愛人移情別戀，一般的反應是傷心憤怒，和被背叛時如利刃穿心的痛楚。被情所困，難以自拔是人之常情，但是如果作繭自縛，對愛的對象死纏不放，就只能造成雙方的痛苦。更等而下之的是由愛轉恨，報復不忠的情人，甚至傷害或殺死情敵，這類故事在歷史和現實中屢見不鮮；楚懷王的寵姬鄭袖用毒計唆使王割去情敵美人的鼻子，漢代的呂后殘忍處置戚夫人，都是例子。

放手需要非凡的勇氣、智慧、韌性和成熟的性格，挫折和失敗是人生旅程的一部分，堅持負面情緒例如憤怒、怨恨或悲傷，不止會對對方，而且對自己都會造成深重的傷害。智者因而會選擇適應和寬恕，導向治癒和更積極的人生觀，並從經驗中學習，正如一位詩人所說：「如果你愛一個人，放手吧！如果他回到你身邊，他會永遠屬於你；如果他不回來，他從來未屬於你。」

王妃在這次失戀後，是否會再有情人？答案我想是肯定的，因為沒有愛的婚姻是外遇主因。筆者相信她的下一位情人，必然不會再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也許會是一位能和她的智慧與人生經驗相當、能有心靈交流的男士。其實蘇菲除了青春，她的風度、學養、言談和智慧都不能和王妃相比，不知道奧大維過了一段時間後，是否會後悔自己的選擇。

劇本中有兩點不合史實處，第一個是銀玫瑰，初看此劇的觀衆大多會以為在訂婚時，呈送銀玫瑰給未婚妻是奧匈帝國禮俗，其實這是霍先生的創造，奧匈帝國甚至全歐洲都沒有此禮俗。

第二點就是第二幕最出名的圓舞曲音樂，在十八世紀女皇瑪利亞·德勒撒時代，華爾茲圓舞曲還沒有問世呢，據說這是霍先生的建議。霍先生學富五車，自然不會不知道奧匈帝國的歷史，幸好歌劇和歷史南轅北轍的例子不勝枚舉。作為一位劇作家，他知道觀衆只要情節有趣、音樂好聽，對其他就不怎麼在意了。（寄自伊利諾州）